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裘光篇】再生劫·一世贪欢(五)

11

 

武演后,裘振被封将军,便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府中一应人等皆是陵光亲自挑选,室内格局、摆设也几乎同王宫无异。饶是如此,这奢华的府邸于裘振来说却如同虚设,因为他每月至少有二十次是要留在王宫过夜,起先他还有些推辞,后来便也随了陵光的意思。反正天璇国从朝堂到内宫,几乎无人不知王上与裘将军的关系。內侍嚼着口舌,陵光不罚反赏,令裘振实在汗颜。

 

只是徒担这虚名,心中多少烦闷。裘振一边心想,一边走入国主寝宫。他与陵光依然守着君子之约,从未越礼。也不知那些闺房密语,是何人编造出来的……

 

陵光正批着奏折,许是连日劳累,眼窝下有些发青。见裘振进来,他总算露出些笑意,挥挥手道:“沏盏茶过来。”

 

裘振依言照办,拿起茶壶时却微微愣住。那茶桌正中放着一枚青铜钱币,崭新如洗,样式却不是天璇府库所出。

 

他面色平静,端起茶盏来到陵光身侧坐下,随意问道:“那钱币为何放在此处?”

 

“哦,你说那个。”陵光头也不抬,“公孙说这是他在武场发现的,你有何见解?”

 

裘振道:“那钱币似是出自他国府库,看新旧,恐怕不是流通于市之用。王上应多加防范,在这内宫中多派些人手。”

 

“看来你也这么觉得。”陵光点了点头,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我已让公孙去调查了。此乃钧天铸币,想是啟昆派了奸细潜入天璇,伺机行刺于我。呵,今世倒是让他占了先机。”

 

裘振抚上陵光肩膀,柔声劝道:“快到子时了,你还是早些歇息。以后我每日入宫,你且放心睡吧。”

 

“看来,我倒是要谢谢啟昆帝了。”陵光笑了声,眉脚扬起,凌厉又不失俏皮。“借他之手,倒多了与你亲近之机。”

 

裘振面露无奈:“你还是小心些,切莫生疏了武艺。我看你素日不带佩剑,可是不惯用长兵?”

 

陵光眨着眼。

 

裘振解下腰间云藏,交到陵光手中:“上次我见你用这个倒还习惯,不如就带在身边。”

 

“有你在,我何需配兵刃。”陵光握住云藏,忽地想起前世他日日怀抱此剑入眠,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暖意。

 

“我平日还有事务,并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若是还要担忧你的安危……”

 

裘振忽然无法再说下去。

 

陵光放下笔,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

 

“有你这话,便胜过千言万语了。”

 

他想。好过留给他那句“惟愿吾王,长享盛世”,教他日日思念,痛彻骨髓。

 

 

 

两日后,陵光召众臣在宫内宴饮,不料酒过三巡之际,一名侍卫从碗碟之中抄起匕首,飞身刺向王座。

 

陵光醉得昏沉,一时间竟没来得及拔出佩剑。众武将离那王座皆是太远,救援不及。危难间,正在向吴将军敬酒的裘振一跃上前,将陵光紧紧护住。

 

王座旁突然又有数名刺客从房梁降下,与裘振缠斗起来。刀光剑影纵横交错,碰撞声不绝于耳。等陵光拼命清醒过来,见到的便是裘振胸口插入一剑,血流满地的情形。

 

堂下,公孙钤脚边躺着几具尸体,除却一人穿着侍卫服饰外,其余皆是黑布蒙面。见陵光双目泛红,似有崩溃之像,公孙钤忙道:“王上莫慌,微臣已传了医丞过来……”

 

“刺客都死了吗?”狠戾之色瞬间爬满陵光的面庞。

 

“逃脱了一人。那人被我伤了手腕,想必走不远。侍卫已去追赶了。”

 

陵光双目落泪,声嘶力竭:“把这些人给我剁成肉碎,送到啟昆的面前!告诉他,如若裘振有事,他便也是一样的下场!”

 

不幸中的万幸,那一剑离胸口偏了二寸。天璇王城所有医丞挑灯夜战,待伤口缝合、鲜血止住后已然天亮。众人满头大汗,摇摇欲坠地离开王宫,只有公孙钤依然守在陵光身侧,劝慰道:“王上还是先休息吧,裘将军既已无碍,便唤內侍来看候如何?”

 

“旁人,本王不放心。”陵光坐在卧榻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昏迷的裘振,“等他醒来后本王便休息,你先退下吧。”

 

“王上……微臣刚刚查过,那行刺的侍卫正是当日武场的领班,想来他……”

 

“那,裘振便无嫌疑了,可对?”

 

公孙钤迟疑着道:“……或许……”

 

“既然无事,便退下吧。本王不想看见旁人……”

 

公孙钤走出宫门,身子一时也有些恍惚,勉强扶着宫门站定。丞相那边还等着他的消息,今日朝会,陵光是定然不会参加了,如何应付钧天还要与丞相等人先行商议。还有那落跑的刺客,脚下功夫甚是了得,侍卫一路追到王城郊外,却还是失了踪迹。一日寻不到人,陵光就一日逃不脱险境。

 

而裘振……这一遭,究竟能否说明他是一心忠于陵光,忠于天璇?这场行刺和他,究竟有没有关系……

 

 

12

 

迷雾茫茫,不辨东西。裘振处在这一片混沌里,既无来路,也无归途。

 

前方似有一人,身着龙袍,头戴冠冕,眉目间威严英武,面容严肃;

 

后面又来一人,金戈铁甲,半头华发,正执着一名孩童的手习武练剑。

 

裘振站在当间,那二人似牵着一条绳索,拦住自己去路。

 

“臣,唯王命是从,不敢退缩;”

 

“为义父报仇,责无旁贷。”

 

那二人仍是不动,四目炯炯,似要将他看穿。

 

“只是……臣内心无法安宁。陵光真心对我,此情此意我该如何报偿?倒不如,随您到了那泉下,再尽孝义可好……”

 

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心中似有千柄利刃,日夜不分地折磨着。

 

“裘振,裘振……”

 

远远一声哭泣传来。

 

“裘振,你在何处?若再失了你,我该如何活下去……”

 

“裘振,裘振……”

 

裘振闭目长叹。无论是命是劫,他果然无法逃脱。

 

紫衣人走近眼前,扑入他怀中。裘振亦是回抱着他,轻叹道:“王上怎么这样傻。”

 

滚烫的泪水洒在他心头,比那利剑更甚。

 

“裘振,回来……我不能再放你走……你是要在我心上,再凿出千百个洞吗?”

 

“裘振……”

 

一声声呼唤越发远了,而他最为熟悉的那阵幽香却愈发清晰。

 

裘振微微睁开眼,只见陵光卧在他身边,已是睡熟许久,眼角泪花却还未干涸。

 

“陵光……”

 

他颤抖着伸手,抚摸他凌乱的长发。

 

“你为何还要带我回来……”

 

 

行刺一事后,天璇上下戒备更加森严。进出宫门者,要接连行过四道关卡,被仔仔细细盘查后方才放行。来往宫人不免有些愤懑,可见就连王上最为宠爱的裘将军也不曾例外,心里便是再多埋怨也不敢说出口了。

 

裘振耐心等待侍卫搜检完毕。他此次出宫,自是向陵光报备过,要去灯笼铺子同那老板谈谈进货的事宜。本来这种事情应由内务署操办,可灯市那夜经历于陵光而言意义非凡,心中总不愿假手他人。裘振只得放下操练之事,替自家王上跑这一趟。

 

正欲离开,却听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将他叫住:“裘将军,还请留步。”

 

公孙钤快步走来,面容和煦,执起裘振的手说:“将军痊愈之后,我还未有机会同您畅饮一番。不知今日将军有何安排,可否容我请将军过府一叙?”

 

裘振平静回答:“多谢副相大人好意。下官奉王上之命,需得速去速归,还望大人见谅。”

 

邀约不成,公孙钤未有失意,言语中反带着称赞:“将军同王上感情甚笃,实令下官羡慕。”

 

“是么,”裘振淡淡一笑,“我倒是更羡慕副相大人。”

 

公孙钤不解,“将军此话的意思是……”

 

“无他。时日不早,下官先行告辞。”

 

公孙钤望着裘振远去的背影,按下心中不安,叫来一名侍卫吩咐道:“你去跟着裘将军,将他今日所去之地告诉我。小心些,切勿暴露了踪迹。”

 

 

陵光在园子中逛了半日,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裘振,不由得心中气闷,顺手将一旁的棋笥倒扣过来听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像这样就能唤他的心上人快些回程一般。

 

恰好內侍来报:“禀王上……”

 

“可是裘振回来了?”陵光欣喜地站起身。

 

內侍战战兢兢地道:“是,是公孙副相,说,说有要事……”

 

刚刚涌起的欣喜一瞬间褪了色。陵光摆手道:“叫他进来便是。”一边懒懒地坐了回去。

 

他似乎已有预感,公孙钤带来的消息不会让他开心多少。果然,上个月他以行刺之事向啟昆帝的声讨,如今却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印信,劝陵光“修身养性,收了这暴虐性子”,言辞虽不激烈,意思却是极其明了。

 

陵光狠狠将印信摔在地上:“他倒劝我修身养性!那刺客若不是他派来的,本王这颗头颅送他也无妨!”

 

公孙钤连忙道:“王上息怒。眼下我等确实无确凿证据,贸然谴责共主已是不妥。如今倒是要再仔细思量,如何对付钧天为上。”

 

“对付?”陵光冷笑一声,照着前世的方法再行一遍,啟昆的命自然保不住了。如今裘振在军中任职,不如命他挂帅,待啟昆死后破了钧天,届时就可封他为上将军……

 

“王上?”

 

陵光回过神来:“本王知道了,你不必再担忧此事。宫中尚有人手,本王不妨礼尚往来,还他一剑,到时候钧天便会如一盘散沙,不攻自破了。”

 

公孙钤眉头紧锁,斟酌半晌才道:“如此……倒也可行。此事乃天璇机密,还望王上勿要对他人提及。”

 

“好。你先回去吧。”

 

陵光独坐亭下,眉宇间怒气依旧未散。他前世已经杀了啟昆一次,本不想再动他。但啟昆遣人行刺倒也罢了,裘振却因此受伤……这就莫要怪自己暴虐无情了……

 

肩上忽地多了一双手。

 

“裘振?”陵光欣喜地转过头来。

 

“微臣回来迟了。”裘振微笑着坐下,“劳你苦等。此物算是赔罪了。”

 

裘振掌心卧着的乃是一盏样式相同的袖珍灯笼,以黄布帆面为底,面上用朱笔写了一个“陵”字。陵光惊喜交加,将那灯笼攥在手心不停摩挲,口中不忘问道:“天璇上下为避王室忌讳,从不许名姓中出现‘陵光’二字,你是怎么弄来的?”

 

裘振此时的面容,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微臣献丑,亲自提笔写来,还望王上不要嘲笑。”

 

陵光愣愣地看着那凌厉笔锋,只觉那块火红的朱砂已然印在了自己胸口,然后融化,穿过皮肉和骨血,积聚在心里不停跳动着。

 

他觉得,是时候再做些其他的什么了。

 

13

 

三日后,天璇极其意外地收到了天玑郡的战书。书上说陵光无端诬赖共主,对天神不敬,天玑为共主分忧,率兵征讨。

 

陵光报之冷笑,心想,蹇宾肚子里的算盘,他还不清楚么。吴以畏近来身体抱恙不能出征,天璇无将可御敌,而蹇宾手上却有一个善战的齐之侃。打着为共主出气的旗号,来天璇讨些便宜,待实力壮大了些,便是今非昔比了。

 

毕竟前世钧天式微,天玑也未曾忠心耿耿地侍奉共主。立国之事,还真当是天象指示么?

 

可惜,蹇宾却算错了。如今他手上,可还有裘振啊。

 

“拟旨,封裘振为元帅,统领三十万兵马前往天玑边境。三军上下,不从其号令者,斩立决!”

 

望着跪在堂下领旨的裘振,陵光心中是忍不住的高兴。

 

“待你凯旋而来,便是天璇的上将军了。”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裘振叩地领旨,一字一句回荡在天璇朝堂之上。

 

“臣,必不负王上重托。”

 

 

裘振出征那日,王城内外飘满了艳烈的绛紫色旌旗,天空层云密布,却是片片纯白若雪。陵光站在城墙上遥望着策马驱行在帅旗之下的人,双目许久未曾眨过一下。

 

马上的人转过来望他,目光中的复杂不言而喻。

 

“若微臣说,比起建功立业,更想选择的是王上的身边,你可愿相信?”昨夜梨花树下,那人在耳畔低语,字字句句都带着叹息。

 

陵光眼眶湿热,抚摸在裘振颈旁的手不停颤抖:“我又如何舍得你……只是沙场建功,原就是你应得的。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与我之间,并非是你因我才得享尊贵。得你为臣,是我天璇有幸;与你两情相悦,我更是此生无憾。我不能让他们予你佞臣甚至是玩物的名声……裘振,你可明白?”

 

裘振闭目长叹:“我又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用心良苦。此去征战,不知什么之后才能回来。啟昆帝定会有所动作,你千万多加小心。”

 

……

 

陵光十指交磨,喃喃自语:“我等你回来。”

 

裘振终于转过头。马蹄踏出,再无回旋余地。

 

陵光忍不住向前冲去,双手却撞上冰冷的城墙,痛楚瞬间袭来。一旁的公孙钤连忙将人扶住,低声道:“王上,还请保重身体,莫要让裘将军心中挂念……”

 

陵光淡淡地笑了,公孙钤目光游移,似乎躲闪着什么东西。他一向礼数周全,露出这尴尬之态实属罕见,不禁让陵光升起一番逗弄之意来。

 

“爱卿是不是觉得,本王昨晚太过荒唐了?”

 

公孙钤大惊,跪地请罪:“此是微臣无礼之过,还请王上责罚!”

 

昨晚梨花盛放,树下薄酒一壶,清香醇意飘得整个花园都是。两人卧在青草地面,幕天席地,清白的花瓣洒在赤裸的身躯之上,竟丝毫不觉羞耻惭愧。

 

内侍被陵光早早遣散,是故公孙钤一早进宫时无人通报,自然也就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只是裘振泰然自若,陵光喜色未退,做了错事的反倒成了他这个外人。

 

公孙钤拼命按捺,却还是难掩愧色,脸上头一次泛起红晕。陵光笑着让他站起,望着远去的天璇大军轻描淡写地说:“情到之处,难免有些不自重。待爱卿以后有了心上人……”

 

“微臣……王上莫要再提此事!”公孙钤双拳握紧,字字铿锵,“微臣此生已立下誓言,一心报效天璇,辅佐王上。其他的,恕我无暇顾及……”

 

陵光看了看他,终是叹了口气。“公孙,既知无望,何苦执着。以你的人品才学,寻一真心之人又有何难?”

 

公孙钤面无波动,不回一字。陵光恨他固执,却也不忍再说下去,随便寻了个借口将人遣退,自己仍然立在城墙上痴痴地望向远处那片逐渐散去的尘烟。



待续


ps:下一更大概?可能?或许?要开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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