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蹇齐篇】再生劫·一如初见(三)

7

 

风轻云淡,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城门口卖水果的小贩依然扯着嗓子吆喝,只是发髻里已夹杂了几缕银丝。齐之侃策马入城,路上行人见这青年仪态英武,纷纷投了好奇的目光过来。

 

这天玑王城同七年前并无分别,却又好似大大不同了。

 

齐之侃目无斜视,一路走到王城北侧一个空旷的府邸前,下马敲门。

 

不多时,一个小厮将门打开,见到来人,脸上立刻露出惊讶:“齐将军?小的未曾相迎,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齐之侃将马缰递到小厮手中,跨过门槛,将蹇宾信中这座“特别督造”的府邸稍稍打量了一番,便要抬脚进去。

 

小厮连忙拦他:“齐将军不进宫面见君上?”

 

齐之侃笑笑:“外臣无召不可随便入宫。虽说君上未必介意,落在有心之人眼中便不好了。”

 

他行入堂内,脱下外衫,唤道:“取笔墨,我即刻请旨进宫。”

 

 

阔别整整七年,王宫却是一砖一瓦都未曾更改。齐之侃身着铁甲,一步一步走上石阶。他能感觉身后有人窃窃私语,投来疑惑甚至是不悦的目光,但那有何紧要?

 

蹇宾站在殿外,喜色已然溢出。齐之侃将佩剑解下,交于侍从,双拳一握便跪在蹇宾面前。

 

“微臣拜见君上。劳君上殿外恭候,是臣之过。”

 

蹇宾连忙将人扶起,一双眼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到尾,像是要将他的发丝也要数个清楚似的。

 

“小齐……长高了。”蹇宾紧握着齐之侃的手,炽热的目光烧灼着对方的眼睛。“也瘦了……多年风霜雨露,实在……实在难为你了。”

 

“此是微臣职责所在。何况边境虽然艰苦了些,将士们却都忠心不二,患难与共。君上不必忧心。”

 

蹇宾心疼不已,眼睛中泛起泪光,却勉强忍住。“爱卿所言极是,得将士如此,是我天玑之福。”

 

二人走进殿中。蹇宾将內侍挥退,拉着齐之侃坐在案前。齐之侃甫一进殿便觉香气飘散四溢,比往日的那些十全大补还要更浓些。低头果然看到案上摆着面盆大小的一个碗,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君上,你……你怎么还……”

 

蹇宾将盖子掀起,只见碗中整齐罗列着各式山珍海味,无论花胶鱼翅、榛蘑鲜菇,只有齐之侃未曾见过的份。蹇宾拿起大勺,在碗中兜了两圈,齐之侃连忙夺过,低声道:“不敢劳烦君上,此事理应微臣亲劳。”

 

“小齐在外那么久,我如何挂念,难道小齐不知?”

 

齐之侃忙道:“微臣自然知道。只是劳烦君上挂念,微臣已是愧疚万分,怎敢再让君上为我布菜……”

 

蹇宾眉头一皱,“小齐可还记得当日你我之诺?”

 

“……记得。”

 

“既然记得,就莫要再总是自称微臣。此处又没有外人。还是说……小齐与我生分了不成?”

 

齐之侃摇头,神色有些惶恐。

 

蹇宾叹了口气:“你是怕隔墙有耳,被大司命他们听见了要为难于我?”

 

“君上……”齐之侃惊讶不已,“君上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蹇宾望着他迷茫又疑惑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我与小齐怕是生来的缘分,小齐心里的话我总是猜得到。我心里的话,小齐也是明白的,对否?”

 

齐之侃眨着眼,有些无助地搓着手指。

 

不管他的小齐长的多高,做了多大的官,在外人面前如何威风,于他而言始终都是那个乖巧、时而羞涩却又予他无尽温暖的白衣少年。

 

蹇宾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一分。他拂开齐之侃的手,将满锅珍馐盛到两个碗中。

 

“小齐尽管吃吧。外人怎么看,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本侯只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小齐。”

 

齐之侃再也无法抗拒,乖乖伸出手接过,小声说了句:“多谢。”

 

“不必。”蹇宾心神荡漾,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齐之侃的头。

 

还好,一点儿没变。

 

 

多年后重聚,两人的心境都与少年时大不相同。一碗羹汤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也不够他们将彼此看个透透彻彻。可惜这世上总有人,平生最喜好煞人风景,就在蹇宾将碗撂下没一会儿,內侍便在殿外报说大司命求见。

 

齐之侃见蹇宾一下子沉了脸,急忙劝道:“君上莫要动气。大司命必是得了消息,若不见他怕是要惹人非议。我还是先回府,等万事妥帖后再……”

 

“谁说我不见他?”蹇宾反而扬起嘴角,“传召。小齐不必回去,正好人齐了,本侯一次说完,也省的和某些人再费唇舌。”

 

齐之侃疑惑间,若木华已是站在堂下。这大司命比七年前更丰腴许多,面色红润极了,一看便知是没少进补。他想起边关兵士为保家国风餐露宿的模样,再看若木华,心中气愤不禁渐次升起。

 

若木华还未出口,蹇宾便道:“大司命可是为了齐将军之事入宫?”

 

“老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啊!昨日夜观天象……”

 

蹇宾拍手道:“大司命来的正是时候,来人啊,将共主陛下文书递来。”

 

若木华展开绢帛,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命天玑齐之侃为大将军,挂帅征讨天璇叛王”,一时间竟愣着说不出话来。

 

蹇宾终于露出些得意神色。

 

“天璇叛王诬陷共主,天玑愿替共主分忧,出兵征讨。本侯已上书啟昆帝,由小齐来任主帅。据天官署说,昨夜天上有七星汇聚之景,乃是将星出世之兆。大司命今日来可也是汇报此事啊?”

 

若木华踌躇许久,支支吾吾答道:“这确有此事,只是这将星……”

 

“这将星自是出自我天玑,难道大司命觉得,这是应在他国?你们年年供奉祭祀,可是出了什么差池,得罪天神?”

 

若木华连忙跪下,“这绝无可能啊!我等皆是竭心尽力侍奉天神,这将星……必是……必是应在齐将军身上无误……”

 

蹇宾喜上眉梢:“大司命这样说本侯就放心了。明日朝堂我便会下旨,拜齐之侃为主帅,征讨天璇。届时还希望大司命助我说服众臣啊。”

 

若木华无话可说,只得应下,随便又报了些琐事便退出门去。

 

殿内又只剩他们二人。齐之侃将那共主文书上上下下看了几番,皱眉道:“啟昆帝这般轻易允诺我等征讨天璇,实在令人费解……”

 

“哦?他被陵光出言训斥,心里自然不快活。我替他出兵教训一二,不费钧天一兵一卒,他为何不允?”

 

齐之侃道:“天璇无将之事人人皆知。君上出兵,名义上为共主出气,实为夺取天璇城池、壮我天玑,此目的我想啟昆帝也必然看的出。他能因先君增派边境大军一事潜人行刺,又怎么会坐看我天玑壮大?恐怕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蹇宾点点头,眉目间也露出忧虑神色。

 

“你说的我也曾想到。只是眼下若什么都不做,等啟昆帝自己攻破天璇,国力便可慢慢恢复为当年鼎盛之态,到时我天玑怕是再无出头之日。左右无法,何妨一赌?”

 

齐之侃了然,起身来到堂下。“微臣定会竭尽全力,不让君上失望。”

 

蹇宾面上浮起一丝微笑。他款款走入堂下,冗长的衣袖垂到地上,宛如一对凫水的白鹤,片刻前的凌厉姿态此时却消弭无踪了。

 

“小齐,无论胜败,都要平安回来。否则……否则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蹇宾咬紧嘴唇,放下素日那些威严、高傲和老成持重,一双细长手掌仔仔细细地摩挲着齐之侃的发际。

 

心里突然一道疼痛闪过,却又瞬间消失,宛如幻觉一样。

 

“一定要平安回来。”他喃喃念叨,耳边仿佛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8

 

翌日,蹇宾果然请出共主文书,封齐之侃为天玑大将军,挂帅出征,满朝文武无人出言反对。战书随即发往天璇,齐之侃留在宫中的日子也仅仅剩下两天。

 

可就算只有两天,蹇宾与齐之侃却也无法时时刻刻待在一处。战事即发,粮草、兵马等事宜都需筹备妥帖。更何况这是齐之侃第一次挂帅领兵,纵使他在军中多年,已有了不少声望,也未必事事都能想的周全。

 

待到两人忙完事务,回到寝宫中时,天也快亮了。

 

蹇宾摇头叹气,看向齐之侃的目光满是心疼。“小齐累坏了吧,可我还想听小齐多讲讲边关的事情。这七年,你我每月才传书一次,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齐之侃浅浅一笑,安慰道:“无妨,待我回来,便与你说上几天几夜。你昨夜便未休息,此时该去睡一觉。”

 

蹇宾忙拉住他的手:“你今日便启程去边关,我难道能不送送你?”

 

“我怕君上去送,便更舍不得我走,岂不弄巧成拙了?”

 

他在蹇宾面前向来要么恪守礼数,要么沉默乖巧,几乎从未露出这般俏皮又逗趣的神色。蹇宾不由愣住,握着齐之侃的手轻声诉道:“小齐在外这些年,真是长大了许多。只是不知……可有了心上人不曾?”

 

齐之侃的回答依然是那样平静:“军中事务繁杂,我无暇去顾及这些。”

 

蹇宾心中那根弦略松了松,转而问:“那小齐也不问问我?”

 

齐之侃依旧面容平淡:“君上心事,我如何敢随便发问?不过……你今日提起这事,可是有了中意的人选?我虽然不通这些,也愿意帮你打个下手,倒不知那人是谁?”

 

蹇宾一口气噎在喉咙,摆摆手道:“我说笑呢,哪有什么中意的人。”

 

他转身走入寝宫,便也就忽略了齐之侃眼中那难得浮起的一丝失落。

 

 

短短几日重逢宛如梦幻一般。几个时辰之后,偌大的王宫中仿佛又只剩蹇宾一人,对着终日惶惶不安又笨手笨脚的內侍,和那些阿谀奉承又各怀鬼胎的臣子。

 

想起别离前与齐之侃的交谈,他心中那股气便总也散不去。真不知他的小齐,是当真年岁太轻,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揣着明白故作糊涂,和他玩着哑谜?

 

蹇宾自以为与齐之侃亲密得无话不谈,却忘了二人终究君臣有别。齐之侃于他自是一颗明珠,平生惟愿与之长伴,沐浴雨露春光;可他对齐之侃而言好似一壶冰雪,可以心去暖以血灌溉,但却不敢触碰,不敢揣测。

 

万一冰雪心中藏着利刃,终是会伤人的。

 

所幸战事来临,二人都要分神去顾及战场风云,这些儿女情长便也撂在了一边。只是这一战实在出乎蹇宾意料。天璇虽没有常胜沙场的大将军吴以畏,却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名叫裘振的将军来。其武艺卓绝,对军机大事也了如指掌,几乎与齐之侃不相上下。僵持多日,两国时有输赢,算下来天玑竟未占到一丝便宜,这让蹇宾实在吃惊不已。

 

他恍惚记起陵光派暗卫四处寻人,那名字似乎正叫“裘振”。莫非他有未卜先知之术,早早便为天璇招揽了此等将才?

 

这一招失利,全盘便乱了。

 

不说天玑众臣在朝堂上谴责齐之侃“未尽全力”、“心生二意”,就连蹇宾自己也开始纳闷,这天下局势如何与他意料中的相距甚远?如此看来,啟昆帝轻易允可他向天璇发兵,为的便是让他和陵光鹬蚌相争,相互削弱,而后再一一吞并,匡复天子之威。可啟昆帝又如何知道天璇有一个裘振在呢?

 

这天下,还有太多他未曾明白之事啊。

 

开战三月,天玑率先派使臣前往议和,而天璇也并未过多苛责,只收受了少量钱粮便偃旗息鼓。这一场仗,到头来无疾而终,平白耗费兵力粮草,天玑上下便隐隐流传了些微词出去。

 

若木华自然是对此事喜闻乐见。

 

“老臣绝非对齐将军有所成见,只是对这战果实在不甚明白。齐将军于军中多年,这打仗的手段可谓是有目共睹,怎么会无端输给一个无名小卒呢?该不会……还有旁人与之暗通款曲,故意损我天玑兵力吧……”

 

蹇宾猛地将奏折拍在桌上。

 

“大司命,你这话可有依据啊?”

 

“老臣夜观天象……”

 

“无凭无据,那可就是诬陷朝廷重臣了,大司命,你还是三思后再言吧。”蹇宾不愿再听他胡言乱语,甩了袖子走出朝堂。

 

 

将军府桃花开的正艳,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像极了他与齐之侃初见那日。

 

蹇宾远远望着花下那人舞剑,一招一式皆是完美无缺,举头可分日月,立足可裂山川,这天地间的精气,仿佛都化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真是灾星降世啊……”

 

耳边不知怎么又响起那些令人厌恶之语来。蹇宾微微一叹,却被齐之侃听得仔仔细细。

 

“君上怎么也不派人通传?”齐之侃收了剑走来,抬手拾去蹇宾头上掉落的花瓣。

 

“我若通传,岂不是要与这美景失之交臂了?”蹇宾摊开他的手,见一片完整的桃花落在纵横交错的掌心,忍不住拾起来仔细打量。

 

齐之侃无奈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调笑。”

 

“这个时候?哪个时候?”蹇宾拉着他向内室方向行去,一边毫无顾忌地说着:“此次出征不利,乃是我轻敌之故,怎么能怪小齐?”

 

齐之侃道:“你是天玑的君上,不该计较一个臣子的得失。这战果合该由我一人抗下,你……”

 

“臣子?”蹇宾停住脚步,“小齐觉得,我只当你是个臣子?”

 

“君上……”

 

“小齐觉得,我身为天玑之主,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会令百姓心寒,将士离心?小齐觉得,我便应该听了大司命之言,说你是灾星降世,剥了你的官位,让你替我承受这无辜骂名吗?”

 

“君上!”

 

“小齐可知道,这世间若没了你,我便如行尸走肉,纵使活着也麻木无趣?你可忍心看我变成这般模样?”

 

齐之侃愣在当场,双手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蹇宾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道:“要我怎样说你才肯明白?”

 

齐之侃咬紧牙关,将手从蹇宾的桎梏中抽出,双膝叩在冰冷的石台上。

 

“末将……愿为君上肝脑涂地,只求君上不要再说这些一时气盛之语。此次战事……任凭君上之意去做便是,末将愿听吩咐。”

 

蹇宾双唇微颤,盯着齐之侃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恨不得穿个洞似的。冷风吹袭,衔来几朵桃花送到两人中间,却不知怎么都撕成了碎片,奇形异状的,看着好不碍眼。

 

过了很久很久,蹇宾才轻轻撂下一句:“本侯知道了。”

 

“君上打算如何?”

 

“天玑已临大敌,此时折损良将才是蠢人之为。这几日你便为天玑操练兵马,除此事外不得踏出王城一步。大司命那边由我去劝说。横竖我也是他的君主,他还能弑君篡位不成?”

 

齐之侃紧抿下唇,挣扎了许久才道:“末将唯命是从。”

 

蹇宾长叹一声,扶着他站起,责怪道:“清晨才下过雨,这石地冷得像冰一样,小齐这般……是成心让我担忧啊。”

 

齐之侃低声道:“末将知错了。”

 

“知错?你当真知错?”蹇宾眉间蹙起,像是怎么也揉不平抹不开的一片山丘,横亘在好看的脸上,着实令人揪心。

 

然而他心知,不必再听齐之侃的答话了。

 

他的小齐,固执着抗拒他的亲近,他又何尝不明白这是为防他人谗言?

 

这天下一日未平,天玑一日未有河清海晏之像,他和齐之侃便一日不得安宁。

 

这磕磕绊绊、十弯九绕的道理,蹇宾竟瞬间便想了个明白。

 

盛世之君固然难做,可为了他的小齐,他也必须拼上一拼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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