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蹇齐篇】再生劫·一如初见(五)

12

 

武场一日相会后,蹇宾却是一直没再与齐之侃见过面。他一面着手拉拢瑶光国主之事,一面派人去钧天制造些流言,一面还要应付朝中上下时不时冒出来的对齐之侃的苛责,忙得可谓焦头烂额,恨不得分身三处。

 

若木华进宫之时,见到的便是蹇宾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的模样。他赶忙凑上前去,急不可待地说:“君上近日身体似乎有恙,敢问可是请医丞看过啊?”

 

“医丞看过,无碍。”蹇宾转过头来,“大司命有何事?”

 

“若是身体无碍,怕是又有腌臜之物混入宫中,君上不可不防啊……”

 

蹇宾对这套说辞俨然麻木,干脆忽略不理,径直问:“大司命有何要事?”

 

“呃,老臣倒是没什么要事。只是最近在王城一家酒庄里购了好些上品,是天枢北境那里酿造百年之醇物,入口时只得一阵冰凉,之后便会觉到一阵清香之意,待进了肚里,又似一团烈火,甚是奇特美味,故特请君上赏饮,还望君上笑纳。”

 

蹇宾点点头道,“大司命有心了,本侯即刻吩咐内务署收下。”

 

见蹇宾心情不错,若木华心中掂了掂,瞟着那沙盘终是没忍住好奇:“敢问君上,近日可是有同钧天开战之意啊?”

 

蹇宾摇头:“眼下与钧天开战并非良策,本侯只是在想,若能劝说那瑶光国主与我等一同抗击钧天,再诱使天权出兵相助,天玑便不会如此被动。不知大司命可有妙计?”

 

若木华面露难色:“军机之事,老臣实在没什么主意。不如待老臣回去卜算天象,再向君上复命如何……”

 

“也好,你便去卜一卜吧。切记勿要走漏了风声。”

 

若木华道:“老臣遵旨。”

 

 

然而,就在蹇宾自以为一切尽在暗中部署之时,一个更加重大的打击却从天而降。

 

天玑虎符被盗,偏偏是从齐之侃的身上。

 

若木华义愤填膺,带领一众臣子在朝堂上纷纷声讨。

 

“君上明鉴啊!齐将军武艺卓绝我等有目共睹,何况将军府戒备如此森严,单凭一个裘振怎么可能从他身上盗走虎符啊!”

 

“是啊,恕臣多心,怕是齐将军早就与钧天有所勾结,里应外合,将天玑虎符拱手让与他人,令天玑颜面扫地!甚至,甚至……”

 

“甚至,齐将军早有拥兵自重的念头,意图谋反篡位啊,君上可千万先下手为强啊!”

 

蹇宾一怒之下掀了桌案。

 

“你们!小齐……齐之侃身上数道剑伤,到现在还未脱离危险,你们怎能……”

 

“君上啊,您这样想,恐怕是正中奸人下怀。此苦肉计,正是为让我等放低警惕,待他们计谋得逞,我们怕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蹇宾一手捂住胸口,那里好似被人凭空浇起一把火,灼热难耐,竟逼得他吐出一口血来。群臣齐齐跪下,口中喊着“君上息怒”,却不肯退让半分。

 

蹇宾擦干嘴角血迹,冷笑道:“那便跪着吧,想让本侯就这么无凭无据地处置了齐之侃,除非天玑郡候易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罢竟甩了袖子,大步走出殿门。

 

 

将军府。

 

齐之侃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所幸身上的伤口皆未触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蹇宾坐在榻前,不住地唤着他的小齐,心里好似有一把刀在不停戳着,竟让他落下两行泪水。

 

“小齐,是我没保护好你。”蹇宾将他的手握在怀中,如果可以,他甘愿把自己的温度与他交换,甚至帮他承受几刀,可是……

 

“君上,属下有事禀告。”

 

蹇宾擦了擦泪水,让人进来。此人正是齐之侃的贴身侍从,也是蹇宾在宫中近卫里挑的数一数二机灵之人。他左手握着一只白鸽,右手指尖拈着一个细小的纸卷,跪到蹇宾面前:

 

“今早府外落了一只信鸽,府中人从未见过。属下擅做主张,将信留了下来,交给君上,还望君上恕罪。”

 

蹇宾将信接过,虚弱地摆了摆手:“你做的没错,先下去吧。”

 

“是。”

 

纸卷展开,他的眉头一下子皱紧。

 

“天玑王启,钧天已知你联合瑶光之事,切勿轻举妄动,以免伤齐。”

 

天玑王?

 

蹇宾忽然想起那夜奇怪的梦境。莫非他真的曾有过称王之举?这唤他“天玑王”之人又是谁?

 

他摩挲着落款之处,那一个“离”字,究竟是代表着何人?

 

卧榻上突然传来一声呻吟。蹇宾连忙将纸卷塞入怀中,转身去看齐之侃的动静。那人已微微睁开双目,脸色虽然还是苍白的,目色却已是清明。蹇宾心知无事,总算长出一口气,端来茶碗道:“小齐可是渴了?我来喂你喝点水可好?”

 

“君上……不敢劳烦……”

 

“小齐这是说哪里话,”蹇宾小心地将人扶起,“若是此刻换了我躺在榻上,小齐必然也会将我服侍得妥妥帖帖。”

 

齐之侃咬紧下唇,眼中已带了泪光。

 

“君上,你不问我,如何……会令虎符失窃……”

 

蹇宾微微一笑,轻摇着头:“小齐必然已是尽力了。或许那位裘将军有什么法宝也未可知呢?只要小齐没事,养好身体就够了,旁的,本侯自然会料理周到。”

 

“君上……”

 

蹇宾抱着怀里的齐之侃,一时间感慨万千。看着这人百年不遇地露出一丝脆弱,他心疼不已,恨不得当下就将裘振拎过来给他的小齐赔罪;可是心中又隐隐有些庆幸,若非如此,大概这家伙当真就同自己这么生分下去,藏着一肚子的委屈和顾忌,也不肯说出一个半个字来。

 

“等末将身上伤好,必然亲往钧天,向共主讨个说法。”齐之侃靠在蹇宾肩头,牙关紧咬,面庞上透出的倔强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

 

蹇宾不住点头,“本侯也是这样想。伤了我的小齐,自然是得讨个说法,否则我这威信还往哪里放?”

 

13

 

蹇宾一连在将军府宿了两宿,每日照常早朝却对虎符失窃之事闭口不提,群臣问起也只说有了应对之策,其神情自若,与那日暴怒失制之态判若两人。若木华胆战心惊,只觉自家君上又是中了什么邪事,回到府上便苦思起来。

 

侍从来报:“大人,那酒庄的钱老板又来送酒。”

 

若木华心里烦躁,扬手道:“直接拉进库里便是。我今日不得闲,就不见他了。”

 

“可是钱老板说,要您务必见他一面,说是和瑶光什么的有关……”

 

若木华皱起眉,不耐烦地道:“那就传,传他进来。”

 

不消片刻,一个穿着青白长袍、身材高瘦的男人便立在堂下,笑着道:“大司命,近来可好啊?”

 

若木华冷哼一声:“有什么事,你且快说。”

 

“大司命这是怎么了?这么些年,您从我家主人那里也讨了不少好处,怎么此刻这般对待小的?”

 

“老夫今日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你,哎,瑶光国主有什么吩咐,说就是了。朝中近日正为虎符失窃之事发愁,还顾不上你们。老夫怕是也没什么新的消息可以告知于你。”

 

钱老板讥笑一声:“大司命,您将天玑侯联合瑶光国主这等机密要事这么轻易便告知于我这个外人,就不怕天玑侯责怒吗?”

 

“老夫还不是看在你多年奉酒的份上,让你从你家主人那领些赏赐,你,你怎么反倒责骂起我来?”若木华心中不悦,指着钱老板道:“老夫可警告你,此事你传于瑶光国主也就罢了,若是传给别人,被老夫知道了,你这酒庄可也就开不下去了!”

 

钱老板哈哈大笑:“大司命,您倒是心眼儿不坏,可作为臣子,实在是太丢我等的脸面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老板神色突然沉下:“大司命,实话告诉你吧,我家主人可并非什么瑶光国主。”

 

若木华双目圆瞪,嘴唇发紫,指着钱老板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你说,如果天玑侯知道这军机要事是被大司命您泄露出去的,他会怎么处置您呢?我听说齐之侃害虎符失窃,天玑侯竟然毫不责怪,不知他会不会对您也这般宽容?”钱老板踏进正厅,绕过呆若木鸡的若木华,径直在主位上坐下,得意洋洋地看着天玑大司命越发青黑的脸。

 

“倒不如跟着我家主人,到时候您依然是天玑的大司命,一人之下……哦不,您可坐上天玑的头把交椅,让这天玑郡候的位置名存实亡。说实在的,以天玑如今的境态,您只消探个天象,派几个口舌快的人到市井上一传,说不定明日群臣便会推举大司命您继任天玑郡侯……”

 

“你,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若木华总算找回言语,只是脸上的怒意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老夫,老夫乃两朝老臣,怎么能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呵,大司命误会了,我绝非叫您背逆天玑。只是这天玑郡侯之位,谁坐不是坐呢?蹇宾任人唯亲,只想着袒护齐之侃,可有将天玑国运放在眼里啊?”

 

“这……”

 

“先君虽未有其他子嗣,但宗亲中倒不乏能干之人。大司命,以民生为先,才是为臣之上策啊。”

 

“……待老夫好好想……”

 

“大司命平日卜测天机,当知道,时候到了,早一刻晚一刻都要不得。大人若是再想,被那蹇宾发觉你有通敌之为,到时候可就连性命也难保了啊。”

 

“可是,齐之侃握着军权,若是……”

 

钱老板突然笑得两只眉毛都弯了起来。

 

“大司命,若无万全之策,我怎么会冒昧前来呢。”他把玩起桌上那刻着大司命之名的印鉴,坏笑着看若木华急到满脸通红,才慢悠悠地道:“天玑的虎符,可是在我家主人身上啊。”

 

若木华声音几乎变了形:“你,你家主人是……”

 

“钧天共主,啟昆。”钱老板松开手,那印鉴“砰”地一声落下,一路滚着将茶盏、纸笺、笔筒等通通推到地上,好不惊悚。

 

 

此时,将军府。

 

蹇宾下了朝便径直来到此处,连朝服也来不及换。齐之侃正倚在靠枕上喝着汤药,见蹇宾进来忙屏退侍从,脸上焦虑之色一览无余。

 

“君上,虎符之事可有下落?”

 

蹇宾在他近前坐下,摇摇头道:“小齐先养好伤,旁的再说。”

 

“那些前往追捕的暗卫可有斩获?”

 

蹇宾长叹一声:“说是还未见到人,这些没用的家伙。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小齐还是不要多虑了。”

 

齐之侃不由得撑起身子,正色道:“末将请旨亲自去追。虎符失窃绝非小事,若是此物当真落在啟昆帝手中,我天玑便危殆了。”

 

“小齐……”

 

“末将身上伤势已然无碍,求君上准许。”

 

蹇宾摇了摇头,轻抚上齐之侃的肩膀。“裘振的坐骑恐是天枢良驹,传说可一日千里,你现在就算真的无碍,也未必追的上他。还是同我想想,眼下该如何应付才是。”

 

四目相视,却是许久无话。直到将军府侍从在门外唤道:“将军,有密报。”

 

蹇宾接过信,看也不看便递给齐之侃。

 

齐之侃迟疑片刻,将信打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将信递给蹇宾,神色异常严肃。

 

“我料裘振在王城中必有内应,是故那日他逃走后,我便令侍卫乔装去往城中各家各户秘密探访。果然见了些蹊跷。”

 

蹇宾见信中列着“钱记酒庄”,心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天玑欲联合瑶光之事,他也不过几日前同若木华说过一次,那书信尚未到瑶光国主之手,怎么会有旁人知道此事?

 

前日,若木华送他不少酒品,成色质地俱是上佳,当中亦有不少是钧天特种。而此前若木华上奏时似乎也曾提过酒庄二字。

 

莫非……

 

蹇宾的拳头慢慢地攥紧了。

 

 

14

 

若木华一步一步往内宫里行去。他大半辈子来往于王宫与府邸之间,却从来没有如今这样,满手冷汗,惴惴不安得如同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兔。

 

蹇宾突然传唤于他,十有八九是同瑶光那事有关。自那日钱老板走后,他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埋怨自己利欲熏心,如今陷入两难之境,实在是活该了。可又一想……

 

这天玑郡侯的位置,谁坐不是坐呢?只要百姓安好,免受涂炭之祸,他依然是忠于天玑,忠于历任先祖,又何须有愧呢?

 

这样想着,他心中总算定了定,步子也迈得大了些。孰料一进殿门,他刚刚鼓起的气力便一下子被抽走。

 

蹇宾坐在位子上,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而他颈旁,正横着一把尖利的匕首。

 

“来,来……”

 

若木华张了半天的嘴也没能说出“来人”两个字,倒是那刺客悠悠地道:“大司命别费神了,这周围若是有人可呼,天玑侯还至于这副任人宰割之状吗?”

 

蹇宾怒斥若木华:“大司命,你乃我父亲托孤重臣,怎能勾结钧天,意图弑主!如此罪孽就算到阿鼻地狱也无法洗清!”

 

“老臣,老臣原,原是不想的啊!”若木华扑通一声跪下,“老臣也不知那人是钧天奸细,一时鬼迷心窍……”

 

那刺客不耐烦地道:“你们有完没完?还不说些正事!若我一个不高兴,手上的刀滑上一滑,天玑侯的命可就难担待了。”

 

蹇宾冷笑:“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大司命来?你们既然能行刺先父,为何又要留我性命?一份退位诏书,怎比的上大司命一句卜测金言?”

 

刺客歪了歪头道:“杀了你何其容易?只是若杀了你,先不说你的齐之侃将军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大司命心中怕是也会愧悔,难以为陛下掌控。终究,陛下要的不过是这个天下,你蹇宾的性命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天玑侯善于拿捏人心,这点道理应该不难懂吧?”

 

许是“你的齐之侃将军”几个字教他心中一动,蹇宾竟冷静了下来,再次开口已是平淡许多:“啟昆陛下究竟所要何物?”

 

“简单。天玑宗亲之中,有一子今年刚满五岁,天玑侯让位于他,由大司命辅佐监国。您呢,就随我回钧天陛下身侧,这一生锦衣玉食,您可不用发愁。”

 

蹇宾轻笑:“一生为质,还要什么锦衣玉食,啟昆帝可也是老糊涂了?”

 

刺客不悦道:“天璇叛王的下场您可是见了,陛下念及天玑始终未曾自立,已然网开一面。您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哈哈,如此说来,我倒是还要感谢陛下了?”蹇宾双目斜飞,“那就提前恭贺陛下享这太平盛世了。”

 

刺客眼中露出不屑,收刀入鞘,撂了句“您可别同我耍什么花样,若是惹怒了陛下,天玑可就要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了。”便跃出窗外,眨眼间消失了踪迹。

 

殿内死一样的寂静,就连烛芯的窜动也听得到。

 

“大司命,本侯真是低估你了。”

 

若木华心中突然升起怒火,对着蹇宾毫不客气:“君上一直以来都偏信齐之侃一人,若是早早将这灾星驱逐出了天玑,我等怎会,怎会失了天神庇护,落得这般下场啊!”

 

“到现在,你还认定是小齐的错?”蹇宾气极反笑,“罢了,你若觉得背弃旧主,择木而栖也算是天意,那就随你的心意去做吧。”

 

若木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纵有千百个理由此刻也说不出口,躬下身低声劝了句“君上早些歇息”便退了出去。

 

 

摇曳的殿门被夜风吹拂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难听得很。蹇宾想要唤人将门关严实些,却又想起这周遭的人怕是早已被若木华更换了,心中又是一阵叹息。

 

他心中慢慢地,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愤懑来。明明占尽天时地利,却不知怎么,一招差错满盘皆输。

 

耳边忽地又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廊檐下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什么,撕心裂肺般,声声泣血。蹇宾细细听去,发觉那竟是他自己的声音,唤的正是齐之侃……

 

不,他还未曾输!

 

蹇宾一下子站起,眼中冒出前所未有的狠戾颜色,像一只饥饿了多日的猛虎。

 

他还有他的小齐!

 

如果就这样顺了啟昆的心意,不说他自己要一生困于钧天,齐之侃的命也难保住。以他在天玑军中声望,必会成为啟昆的眼中钉。到那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算自己难以逃脱,至少也要保齐之侃此生无虞。

 

他抓起一只狼毫,挥手写了几笔,传来內侍道:“将此信传给诸位大人,明日所有衔官者都不得缺席早朝,就算伤势未愈也不可托词。”

 

內侍恭恭敬敬地捧着信下去了。

 

蹇宾重新坐回位子,抬手抚上满桌的奏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大司命啊,天玑百代经营,千顷良田,万计民生,叫我如何放心交给你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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