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执离篇】再生劫·一梦方醒(二)

3

 

正堂之上,舞者已然就位。乐班急匆匆列好,一边平复着紧张,一边调试手中乐器。慕容离独自走上高台,将洞箫放在唇下,等待班主的第一声命令。

 

等了没多久,一人身着黛蓝色锦袍,头顶金色发冠,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宾客登时跪成一片,口中高呼着:“参见王上。”

 

“免礼吧。”来人懒洋洋地说着,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却是一眼也不抬,低着头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慕容离居于正堂一侧,离那王座有些距离,辨不清那人样貌。只是观其形听其音,不是执明还能是谁?他按捺住激动,仔仔细细地观望着,想看清楚这一世他挂念着的人是否和从前一样。

 

“莫澜还没来?”过了许久,执明总算正了正身子,众臣这才看到他手心中趴着一只黄鹂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內侍回道:“莫县主刚刚去寝宫找您,怕是走岔了路。不如奴才现在去找他过来?”

 

执明摆了摆手:“嗯,你去吧,叫他马上过来。”

 

他伸了伸腰,扫了一眼堂下黑压压的宾客和舞者,漫不经心地道:“本王的爱宠近日生了病症,医丞又查不出原因,本王猜许是心情低落的缘故,便想着给它找点乐子。听说你们是全天权最好的乐班,若是能将它治好了,重重有赏!”

 

这话一出,堂下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执明搞这么大的阵仗,不惜耗费精力让人去民间寻访乐班,竟只是为了一只雀鸟?

 

唯有慕容离忍俊不禁。

 

执明果然还是那个执明。仗着国中富庶和天险作屏障,从小便活得自由自在,旁的国家争天争地仿佛与他毫无关联,便是太傅翁彤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天下战火烧起来,又岂是他想便能置身事外的?

 

这一世,他不会让他再输了。

 

莫澜小步跑进正堂,呼哧着要向执明请罪,那人大手一挥叫他坐下,忙不迭地道:“既然人齐了,那便开始吧……你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也不迟,先让本王听听着仙乐才是。”

 

莫澜只得坐入席中,转头望了望高台上的慕容离,又望了望王座上的执明,双眼开始泛起水光。

 

“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早知道他会回来的,这些日子可真是苦了我们王上了……”

 

 

暮色渐沉,夜色弥漫得很快,眨眼之间便将这天空染了个漆黑。

 

宴会渐进尾声,众朝臣无论有没有酒量俱已喝得东倒西歪,不成体统,连莫澜也只是强撑着不醉晕过去,掐着大腿提醒着自己还有要事没说。

 

尾音终了。慕容离放下洞箫,望着台下这一片狼藉之景,瞬间想到前世他和执明也是在如此境遇下相见,若非是老天故意重现此景,也只能说实在是太过凑巧了。

 

他望向王座,执明却还是懒洋洋地倚在那里,盯着手里的东西一动不动。整整一个时辰,他饮空的酒盏不过三五之数,对堂下舞者的卖力表演也是一脸的冷漠,唯有在听到第一声箫音时抬起过头,向这边看了一下,却很快又收了回去。

 

好像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一样。

 

慕容离款款走下高台,正要和乐班一起行礼,却见执明站了起来,一脸无趣地说:“吹箫的乐师还不错,下去领赏钱吧。本王累了,来人,回宫。”

 

然后他便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能停留在慕容离身上一眼。

 

 

莫澜忍着头痛奔出来,拉着班主道:“快,请慕容乐师留下,我,我有事情和他说。”

 

王宫门口,一阵阵冷风将人吹得七零八落。班主踌躇着不知怎么答复,莫澜却没耐性等他,拉起慕容离的手便走回宫门。

 

慕容离只得抬高声音:“师傅不必担心,先行回去就是。”

 

乐班师兄弟们的窃窃私语传进他的耳朵,说的无非是他被莫县主看上了,收了做入幕之宾之类的话,心中只觉可笑。可仔细一想,他若回到执明身边,在外人看来无疑也是攀了高枝,这样的闲言碎语怕是有增无减,早些习惯也没什么不好。

 

莫澜拉着他横冲直撞,也不知是第几次跌到柱子上,捂着头直叫痛。慕容离无法,只得搀扶住他,低声问:“莫县主,咱们这是往何处去?”

 

莫澜拼尽力将眼睛睁大,在慕容离脸上不停地转着圈,又像是回到了下午那阵。

 

“阿离你可算是回来了,王上挂念你几个月,都快思念成疾,一病不起了!”

 

慕容离忍不住道:“当真这般厉害?”

 

莫澜夸张地点着头,拉着他的手跨进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琳琅满目,陈设书籍与他前世所栖的向煦台一模一样。

 

“这里……”

 

“你不记得啦?这是王上专门为你打造的夕照台,里面的东西都是府库中独一无二的珍品,连我都不曾见过。王上对你的心意,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啊!”

 

他何曾忘记过。更令他喜悦的是,执明也记得他……还记得这向煦台,不,依他的小心眼儿,还是叫夕照台为好。

 

他想起前世执明知晓阿煦之事时,一脸哀怨又不忍发作,禁不住笑出声来。

 

“阿离笑起来真好看。”莫澜不由得看呆了,捉着慕容离的手不停摩挲。

 

慕容离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这莫县主什么都好,只是这股劲儿一上来任是谁也受不住,得亏有执明欺压着他……

 

执明……

 

他念叨了千万遍的人,此刻就在这宫中,片刻前就在他眼前经过。

 

“王上何在?”

 

莫澜惊呼一声:“哎呀,我怎么把大事给忘了!阿离你先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叫王上过来!”说着便又是一路小跑着出了殿门。

 

慕容离不由得扶额叹气。

 

 

4

 

莫澜这一去,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慕容离将这夕照台上上下下走了几遍,眼见红烛烧的越来越短,终是也有些撑不住了。

 

他坐到榻上,许许多多的心事拥挤着,有喜有悲,有谢有愧。执明记得他,这当然好。可前世天权走到末路,百姓流离失所,一向心无争念的他却是宁愿殉国而亡也不臣服于毓埥……这一遭劫难,自己合该结结实实背着,只是不知执明能否轻易原谅于他?

 

烛焰忽然晃动起来。慕容离抬眼看去,只见那烛台上的几根蜡已是快见底了,便起身去寻新的换上。

 

只是他还没走到烛台前,身子便被一把抱住。一个醉醺醺的脑袋钻进他的肩膀,带着肆意、放纵还有些哭腔,将他整个人拉回那段最为美好的岁月里。

 

“阿离,你回来了……”

 

正是他日思夜念的执明啊。

 

天权王像是喝了很多酒,眼睛里冒着红筋,时哭时笑的像个孩子。慕容离抬起颤抖的手,抚摸执明泛红的双颊,点点头:“我回来了。”

 

“阿离,阿离……”

 

烛光一下子灭了。

 

两个人倒在床榻上,一句言语也不再有,动作却是契合得可怕。执明疯狂地吻着他,两手扯开他的衣裳,很快便让他暴露在这夜色的凉意之中。慕容离皱了皱眉,前世的执明向来温柔有礼,如今怎么这般粗鲁,实在……

 

可转念一想,且不说他宴会回去为何饮了这些酒,便是天权国破之事堵在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怨恨的吧。

 

他按上执明的肩膀,用力一推,将二人的姿势倒了过来。执明躺在榻上,满眼的水汽,好像一只受了伤却无害的野兽,眼神中没有杀意,尽是孤单。

 

慕容离跨坐在执明腰腹间,只两下便将衣衫全然解下,彻彻底底地坦诚在执明的眼中。他俯身下去,心有千般情愫,却难以从头道来,扑入执明耳朵里的偏是一句风情万种的邀约。

 

“抱我吧。”

 

十六年间,他犹如一块石头,捂不热吹不散劈不开,对他人殷勤毫无反应,好像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立地成佛了一般。孰料今日他才明白,他只是缺了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将他彻底打开的钥匙。

 

而持着那钥匙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攻城略地,占有着一切。

 

慕容离咬牙忍住痛楚,双臂环绕执明的肩膀,亲吻他的头发,任凭泪水滑落脸颊敲在那人的头顶。

 

这一世,我终于只属于你了。

 

 

一夜风雨令慕容离疲惫不堪,即便眼帘前已泛起了晨曦的光,也难以睁开,仿佛宿醉的人不是执明而是他。被窝里的温暖还未散去,浸在里面只觉身心舒适,再不想管世间外物了。他回到执明身边,或是执明回到了他身边,这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奢侈至极。接下来要想的,不过是如何庇佑这一世的天权不再搅入战火,让他们可以安享此生……

 

耳边忽然响起了吵闹声。

 

慕容离本不想去听,只是那争吵的声音太过熟悉,不由得他分神。

 

那个委屈、争辩着的,自然是莫澜无疑,而那个劈头盖脸一通斥骂的,却是执明。

 

慕容离翻过身看了看,只见身边空无一人。

 

一股凉意突然涌了上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冷战。

 

不多时执明推门进来,脸色阴沉得可怕。见慕容离仍是未着寸缕,只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神中便又添了一丝怒意。

 

他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他:

 

“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和阿黎长得一模一样?”

 

晨风一下子灌入室,掀起他散落满身的青丝。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有百口莫辩,心乱如麻的一天。

 

执明怒气冲冲,不住地质问着:

 

“阿黎的背后有一处胎记,我是不会认错的!你究竟是何人所派来诱惑于本王!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阿黎已经不在了,你怎么敢冒充于他!你究竟是谁!”

 

 

堂下,慕容离已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在他身侧,乐班班主汗如雨下,不断地解释着自己的身世清白。

 

“慕容他自幼父母病殁,是草民一手将其抚养成人,十六年从未出过天权王城半步,求王上明鉴啊。”

 

执明冷冷地抬起眼:“莫澜,你查得如何了?”

 

“回王上,我,我……”莫澜急忙跪到堂下,慌不迭地解释:“我已亲自查过,确如班主所言。慕容离随其父姓,世代居于天权王城,以贩货为生。此事……怕只是凑巧了。”

 

执明猛地一拍桌子:“凑巧,你也知道是凑巧啊!不查清楚便糊弄本王,你说你该当何罪?”

 

“臣该死,臣该死!”莫澜不住地磕头认错,心里却灵光一现,道出个大胆的念头:“慕容乐师与黎王子相貌一模一样,名字也几乎无差,实在是无巧不成书啊!也许这是上天有意安排,要了却王上心中憾事……”

 

“上天?我说莫澜,你难道是跟天玑那帮蠢人一样,学了跳大神回来?”执明忍不住踱到堂下敲他的脑门,“本王成日糊弄太傅,已经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这下还要背上一个强占良民的罪名,这下子传出去,你可叫本王的面子往哪里放啊!”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莫澜献计不成反被责骂,心中委屈也不敢说,谁让这错是他一手犯下呢?早知昨日就不该喝酒,或是早点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再献宝也不迟啊!

 

黎王子……

 

无数言语从耳边飘过,唯有这三个字像钉子一般钻进了他的心里。

 

原来这一世,不光有他慕容离,还有一个瑶光王子慕容黎。

 

原来这一世,执明心上的人是已经不在人世的慕容黎……

 

上天这样捉弄,是告诫他失去的身份再不可取,还是惩罚他前世念着阿煦伤了执明的心?

 

慕容离忍不住颤抖,一夜的温存竟是假借他人情意,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此更令人难过?若说有,便是那被伪装之人,却是他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咳咳,慕容乐师……”执明望见他状况不善,忍不住走到跟前,面露愧色地说:“此事全怪本王,昨夜喝多了酒,没问清楚你的身份……那个,你想要什么补偿,多少金银珠宝,本王可都给得起!”

 

慕容离慢慢地抬起头。

 

“金银乃身外物,草民并不需要。”

 

他本想说,请王上放我归去便是,可就在看到那双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又懵懂无知的眼睛时,他的心一下子便倾陷下去。

 

“草民斗胆,想留在王上身边,侍奉此生。”

 

他闭上眼,不忍去看执明眼中可能流露出的惊讶和茫然。

 

他亏欠他,更多的是他放不下他。好不容易可以留下,又如何舍得就这样松开手?前世他是执明命中之劫,今世执明是他注定之难。逃不开的痛苦纠缠,却又是那样刻骨铭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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