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执离篇】再生劫·一梦方醒(八)

18

 

执明记不起自己睡了多久。他只知道,醒来的滋味从没有这么难受过。

 

慕容离坐在他身边,静静望着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似的,眉眼间风轻云淡,像初春时节的幼鸟,无知无畏,等待着阳光或是骤雨。

 

他突然觉得很冷,掀起被子把自己裹在里面,顾不得肋下刀伤作痛。慕容离轻叹一声,端着茶盏道:“你睡的太久,喝些水吧。”

 

执明愣了好久,颤颤巍巍地掏出手去接。

 

一名侍卫突然进门跪下,双手捧起,年轻的面庞透着严肃:“禀王上,这是属下在密道所寻。”

 

执明从内侍手中接过,见是一片朱红色的翎羽,仔细嗅去,还有些淡淡的香意。

 

他最熟悉的香意。

 

执明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难看的要命,便是慕容离身经百战也难以忍受,起身令那侍卫和内侍齐齐退下。

 

屋子里转眼间又剩下二人。

 

执明抹了抹眼泪,努力让自己恢复成平日没心没肺的模样,举着那血雀的翎毛问:“阿离今日去过密道了?”

 

慕容离没有转身。“是。我将庚辰他们放走了。”

 

“这两次行刺……阿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慕容离的声音平静如水,“有人给瑶光国主下令要他派遣刺客。细作里应外合,将人从密道放了进来。”

 

“细作呢?”

 

“走了。”

 

执明轻轻地“哦”了声,下巴抵在膝盖上,像个丢了东西的孩子。

 

“能给瑶光国主下命令的,除了共主还有谁?难怪阿黎让我提防啟昆帝……不对,阿黎不就是阿离么?原来这辈子我那么早就遇到你了……”

 

“执明,你可恨我?”

 

“我不恨。是我没能给阿离想要的东西。本王这般愚钝懒惰,不得上天厚待也是活该。”

 

慕容离摇头:“遖宿之事,是我亏欠了天权……”

 

“只是天下二字终究跟我没什么缘分,这辈子我恐怕也给不了你。”执明的声音还是那么痴痴傻傻,只是细听却察出一丝冰凉。“阿离想去哪里,本王定然都答应你。”

 

慕容离终于转过身。

 

执明曾问过他到底想要什么。当时他心里的答案是复仇,是天下,是一个没有战火的盛世。如今,他只想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守着天权,这个答案本来可以很好。

 

可是他却不再问了。

 

到头来,他还是伤了他的心。明明知道执明一片赤诚,却还是抛下他与遖宿合谋,终究害了天权;明明知道庚辰他们两次行刺,险些伤及执明性命,他却依旧将人放走。

 

他连他的命都不曾在意,又如何配的上他的真心?

 

“阿离,你怎么了?”执明慌慌张张地问。

 

慕容离伸手一抹,竟发觉自己的脸上落了泪水。原来他也不是铁石心肠的野心家,他也会难过流泪啊。

 

“如果我走,王上还会留我吗?”

 

执明踌躇着,窸窸窣窣地打开被子,走到他面前,小心地抹去他眼角的湿意。他喜欢的人,在他面前第一次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他却根本不知道从何安慰。

 

毕竟他才是最应该被安慰的吧。

 

“阿离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末了他只能这样,说一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话。

 

慕容离点点头,再次抬起眼,那恍如幻觉的伤感瞬间无影无踪。

 

“我想离开天权。”

 

执明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好,你喜欢什么,尽管带走。”

 

慕容离心中苦笑。他最喜欢的家伙,偏偏是最不能离开这里的人。

 

“我只带那些鸽子走,其余的一概不用。”

 

“那只血雀呢?也不用?”

 

“王上留着养吧。”慕容离轻叹了声,想起自己还未曾给那家伙取了名字。“日后若得闲,我会回来看他的。”

 

“阿离……记得写信给本王。”

 

“好。”慕容离倾身抱了抱他。

 

“……你会回来吗?”执明终是忍不住问。

 

慕容离靠在他肩上,微微点头,一瞬间眼神中满是狠戾之色。

 

等我将钧天、瑶光和行刺之事查清楚,便一定会回来。就算是啟昆帝,也休想将你我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会陪你守着天权,至死不渝。

 

 

寝宫的门渐渐阖上。

 

慕容离注视着那条越来越窄的缝隙,只觉四周的光亮都被吸进了里面,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寥。

 

终于所有的色彩消失在视野。他轻靠在廊柱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精雕细琢的木棂,揣测着门的另一面那个人此刻的模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们明明心里有着彼此,却要在真相彻底清晰的那一刻选择分开。虽然痛苦,但却明智。

 

执明放不下他,也放不下前世芥蒂。勉强着留在他身边,时刻提醒着那些悲惨的画面徒增二人嫌隙,还不如分开一段时日,让两个人都想得更清楚些。

 

只是……慕容离按捺住胸口的疼痛。

 

他真的舍不得他。

 

 

执明静静地躺在卧榻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鸟笼里那只孤傲又靓丽的家伙。慕容离离开前告诉他,他还没能给这只血雀起名字。执明搜肠刮肚,却只觉满脑子的诗书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心里嘴里都只能念出一个称呼来。

 

“离离?果然还是叫你离离好了。”

 

他嘟囔着,望着那雀鸟不为所动的样子,眼圈忽地酸了。

 

他喜欢上一个人,便是要掏心掏肺地对他好,送出去的宝物自不必说,即使被他当着毓埥的面捅了一刀,心里也没有后悔过。他的阿离想要这天下,他帮不到,悄悄躲开也好。

 

只是天权却是他的国。他始终无法忘记,听到慕容离与毓埥率兵攻入昱照山时,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绝望和难堪。

 

他忽然很想问问那个人,在你的心里,我是否仅是一枚棋子,落入棋局被吞吃殆尽也不作数呢?

 

执明思量着前世今生,场场幕幕,几乎一夜无眠。待他顶着鸟窝一样的头发走出夕照台,听到的却是慕容离早已驱车远去的消息。

 

他随意哼了声,提着刚刚被赐名的“离离”走进慕容离栖居的侧殿中。

 

那个人还是一样,窗明几净,一丝灰尘也不落下。满屋子挂着书画,瑶琴摆在中央,一旁的箫架却空了。

 

执明走到卧榻上坐下,来回摸索了几番,竟从枕席下抽出一副画来。

 

画上的人手心托着血雀,乘着月色踏门而入,一袭华贵的锦袍彰显着不凡气度。更出色的还是他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纯净好比璞玉。

 

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他忽然想起,一日和莫澜在王城的画庄里消磨时光,自己选中了一幅名家之作,色彩、精细程度皆是无可比拟,就连衣服的底纹也画得清楚。莫澜却捧着一个不起眼的卷轴如获至宝,问他原因,莫澜便道:

 

“眼睛乃是人身上最精妙的东西。这画旁的虽不佳,眼睛却画的如此传神,想来这画者定是对这入画之人情深如许。臣的宅子里好东西不少,有这人情味儿的却是难得一觅,挂在身边,倒觉得自己也入了画境一般了。”

 

执明望着手中的画,见那画上公子果然好似天神下凡一般,鲜活极了,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今,他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这等俗人,也能在别人的画作里成了一个活物。而这别人,恰恰是他牵挂了一辈子的慕容离。

 

原来慕容离的心里,也是有他的啊。

 

执明颤抖着去触摸那画上的墨迹,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

 

 

19

 

马车后方扬起一阵轻烟似的灰尘,很快消散在阳光下。两旁农田里一派青翠繁茂,或有农人好奇地扬起头,望着这辆难得一遇的华贵之物,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神情。

 

慕容离淡淡一笑,收回目光。

 

他此行未走官道,反是折了几番,一来隐藏踪迹,二来则是看看许久未见的农忙之象。年幼时瑶光国主也曾带他微服出巡,进农人的田园里收割作物,此间辛苦快乐着实令人难忘。执明在宫里闷了多年,也不过看看蚂蚁,斗斗羊,欺负欺负那些可怜的內侍,若有机会让他见见此景,或许……

 

他忽然愣住,呆呆地抚上手中的箫。原来如今,执明在他心里也会如阿煦一般,时常现身于不经意之间。若是执明知道,会高兴地抱着他转圈,还是装作委屈地扑过来磨人呢?

 

慕容离不由摇了摇头。这一世,他怎么也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了。

 

出宫时,莫澜已帮他打点好了一切。他顺利离开天权,进入瑶光国境,一路竟无人认出这张脸与他们的王子一模一样。看来这瑶光王子慕容黎极是深居简出,所谓“天眼”之能,倒变得可信起来了。

 

慕容离定了定神,踏下马车。他眼前的乃是一座极其熟悉的府邸,自然不及天权的建筑恢弘气派,装点倒也有些特色。

 

门口的小厮皱着眉走到跟前,忽然惊讶地问:“阁下,阁下是……”

 

慕容离微微一笑。

 

“天权慕容离,求见向煦公子。”

 

 

大将军府后花园清静幽辟,向来是他和阿煦说话的好地方。只是慕容离从未想到,有一天也会被如此提防的眼神注视着,心里难免生出些难过,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向煦还和从前一样,面色偏黄,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只是样子倒比从前精神许多。他整个人隐在树荫下,低声道:“庚辰二人回来后已有交代,我却没想到阁下会亲自上门。恕在下无礼,还请你表明身份,若是敌非友,我瑶光无论如何不能留你。”

 

慕容离轻叹一声,余光将这花园扫了一眼。

 

“敢问府上仆从可是四十有二?”

 

向煦皱起眉:“不假。”

 

“此园共有题字十一处,湖心小亭上的对子,是你九岁那年亲自拟的。”

 

向煦惊愕:“这你如何知道?”

 

“煦风拂林扬松柏,黎辉入湖哺蒹葭。”慕容离忍不住闭上双目,“原来这世间……变的只有我。”

 

“你,你究竟是……”

 

慕容离的语调静似湖面,却在向煦心中扬起千层波澜。“我便是慕容黎,慕容国主之子。无论你信不信,从今日开始,瑶光的这一切,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令他惊愕的是,向煦似乎对这“重生”之说并未现出抗拒,反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你是说,啟昆帝有未卜先知之能?”

 

向煦点头,“不错,黎王子所谓的‘天眼’,实则是啟昆帝为掩人耳目,偷梁换柱传出去的。我自小与阿黎一处长大,此事绝不会错。”

 

慕容离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若是啟昆帝也和他一样,拥有前世记忆,最先该提防的应是天璇才是,为何要向天玑和天权下手呢?前世直到他身死之时,天玑都未曾立国,而天权先主虽早早自立,却未曾显露出什么入主中垣的野心。如今他这般大张旗鼓,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话及此处,他突然想起一事。“我听闻裘振是向家义子,可有此事?”

 

向煦点头道:“义兄自小被父亲收养,只是十岁那年被啟昆帝看中,收到身边做了影卫。”

 

“可否引在下与他相见?”

 

“这……倒也可行。下个月是家父寿辰,义兄必然会回府拜寿。只是如今他身为钧天臣子,对啟昆帝忠心不二,若是将你在瑶光之事告诉了啟昆帝……”

 

慕容离笑笑:“啟昆在执明身边布下耳目,想必已知我身份何如。早晚都要一见,我还不如主动些。”

 

他抿了口茶,又道:“你就不奇怪,他命你遣人行刺,临到头却又阻挠,险些害得庚辰他们回不来了?”

 

向煦叹了口气:“我也正疑惑此事。啟昆帝与国主之间,明似紧密,暗则微妙。但以瑶光如今的情况,若再失了钧天的庇佑,万一与天权兵戎相见,怕是抵挡不住。何况还有天璇,他们兵强马壮,野心想必不小,哪日寻了借口打过来也未知。”

 

“天权不会打过来的。”慕容离放下茶盏,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西方的天空,“那个傻瓜舍不得自家子民。至于天璇……呵,交由我便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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