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执离篇】再生劫·一梦方醒(十)

执离篇完结啦~撒花~


23

 

祸害遗千年。这是慕容离见到陵光时的第一个念头。

 

自天璇叛王被处死在钧天刑场后,慕容离再也未曾听过陵光的消息。他与他有着血海深仇,心痛惋惜之情自然不会有,只是念及那个一心向他的裘振,总是不免感到遗憾。孰料这人此刻完好无损地坐在床边,摆弄着一堆瓶瓶罐罐,末了还叹了句:“啟昆帝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似是故意要将自己气得吐出血来。

 

慕容离冷哼了声,“你不也一样。”

 

陵光白了他一眼,拉过裘振问道:“可将消息告知天权王了?”

 

裘振点头,“已传了信过去。”

 

“甚好。这下他定会死守昱照关,啟昆的算盘又要落空了。”

 

慕容离勉强支起身子,按住陵光的手腕,咬紧牙关道:“你带我来天璇,可也是想要挟执明?”

 

他满头冷汗,却竭力克制着身上苦痛。此事弄不清楚,如何肯安心下来?依他对陵光的了解,那人绝无可能大发善心,命裘振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潜入钧天营帐救他出来。万一,他与啟昆抱着同样的心思,甚至要的更多……

 

不……就算天璇另有所图,执明也不会做出令他失望之事。不过再射一箭,生死皆看天命罢了……

 

腹间伤口突然疼得厉害,慕容离支撑不住,重重跌在榻上,身上的伤口经这一震,又火辣辣地发作起来。

 

陵光皱着眉头看他:“你这条命捡来的不易,就算看在裘振的面上,也自重些罢。”

 

慕容离冷笑:“若是害了执明,我宁愿一死。”

 

陵光眨了眨眼,似是有很多话闷在肚子里,却不知从何说起。手里的瓷瓶“当”的一声敲在桌上,伴着一句“放心,我要的不是天权”,便离开了屋子。

 

裘振端着一碗浓稠的汤药走近,将他扶起,低声道:“慕容公子,先喝药吧。”

 

药汁闻着苦极,落到嘴里却没什么感觉,大约他的舌头早已烫得麻木了。慕容离捧着碗底一饮而入,竟比往日喝水饮酒还快上许多。

 

“为何救我?”

 

再次与裘振相遇,他心中疑问也不少,只是此刻却都变得无关紧要。裘振似乎料定慕容离有此一问,早早准备的说辞如流水般涌出:“其一,为谢你让我与陵光重逢之恩;其二,为谢你救下公孙副相性命之恩;其三,便是为了天璇。”

 

“天璇军队已被钧天整编,你们还能做些什么?”

 

裘振道:“虽说如此,各部将军仍是心系王上,只要时机成熟,王上发号施令脱离钧天掌控,并非难事。”

 

“时机?你们要天权出兵,为你们作掩护,让钧天自顾不暇?”

 

裘振点点头:“慕容公子果然聪明。”

 

慕容离动了动身子,胸前的紧窒郁塞散去许多。如今钧天势大,四国受创不一,却皆是他眼中猎物。与其被一一击破,不如联手反击。陵光这一步,倒与他眼下的算计不谋而合了。

 

“那执明可答应了?”

 

裘振还未回答,却见陵光推门进来,手上竟然提着五六只活蹦乱跳的鸽子,在笼子里飞来扑去。

 

“若不是天权王允诺我助天璇复国,我又怎么会让裘振去到那种危险的地方?”陵光将笼子撂到慕容离眼前,无可奈何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他想对你说的都在这里了,你快些看,我好将这几只拆了吃肉。”陵光揉着手上的印子,想来是这几日被啄的不轻。“这些东西,别人碰一下都不肯,天权王养的鸟儿,果然跟他一个德行。”

 

 

天璇与天权边境生着一片曲折绵长的山,无论从这边还是那边望去,都只能看见满目翠绿和袅袅而升的烟火。陵光坐在月下捧着碗肉汤喝得正好,转头望见裘振扶着慕容离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不禁皱眉道:“你就这么想他,连身子都顾不上了?”

 

慕容离置若罔闻,拣了块干燥的石头坐下,遥望天权的方向。陵光瞟了他一眼,心知劝不出什么来,便也不再多嘴,只道:“执明给你传了什么话?”

 

“……闲事罢了。”慕容离冷淡地回答。

 

陵光嗤笑了声:“必是好事罢。你此刻的脸色,可比刚才那副伤心快死的模样好了不少。”

 

慕容离平静地反击:“天璇王倒是体会颇深。”

 

“陵光。”

 

裘振看不过去这二人唇枪舌剑,忍不住出言相劝。陵光偷偷吐了舌头,牵起裘振的手道:“我不再说便是。”

 

裘振点点头,转向慕容离,“慕容公子,天权王得知你身陷囹圄,为救你性命才出此计策。还请你勿要小视他待你之心。”

 

慕容离道:“我知道。”

 

这句倒是半真半假了。他心虚地想。倘若执明当真为了天权舍弃他,他也毫无怨言。若说是计策,他这一箭可也未免太准些了。不过……

 

他仰头望天,黄昏已经褪下,星月尚未登台。一片冷清的灰色,此刻却也有些温暖。

 

前世那迫不得已的一剑,执明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听说天玑捷报频传,估摸再过十几天,蹇宾和齐之侃就能收复王城了。”陵光正色道,“啟昆为防他们攻入钧天,必然只得放弃昱照山。你和执明很快便能见到了。”

 

慕容离点点头,“你们接下来做何打算?”

 

“自然是夺回天璇了。”陵光笑道,“孟章已拟好文书,不日便会发到我、执明和蹇宾手中。这十年间啟昆连连布局,牵连四国,血债无数,总要与他做个了断。”

 

他目光炯炯,如同一团火焰。

 

“不知这一次结盟,慕容公子心意如何?”

 

慕容离转过头,这个前世与他有着血海深仇之人,竟然坐在他身侧,毫不顾忌地道着结盟之事,实在有些讽刺了。

 

所幸,他亦有此意。

 

数载奔波,疲惫、伤痛、分离,终该有结束的一天。什么该放下,什么该留下,他慕容黎若还不清楚,又怎么配站在执明身边?

 

 

24

 

一个月后。

 

执明坐在营帐里,手中握着近日的战报,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露出宽慰之色。手边的一碗莲子羹已没了热气,凝成一团。莫将军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自家王上这副废寝忘食的模样,不由出言劝谏:“王上,虽说战事紧急,且要保重身体才是。”

 

执明抬起头,脸上的笑意干净利落:“不碍事,本王的身体好着呢。等攻下了这座城再休息也不迟。”

 

莫将军叹道:“王上御驾亲征,兵士已然大受鼓舞。只是连日征战,我等皮糙肉厚之人倒也罢了,末将担心王上吃不消啊。”

 

“哈哈,你真不愧是莫澜的兄长,说的话都像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执明撂下战报,走到沙盘前。“本王从前混吃等死惯了,这两年亡羊补牢,倒是有点辛苦。等战事结束,本王可要带阿离好好出去逍遥一阵子,到时候你们可别哭丧着脸,让本王回来亲政啊!”

 

莫将军被噎得无话可说,草草禀报了今夜攻城的计划后便退下。执明也不留他,捧起那碗莲子羹喝了两口,眼中的寂寞又泛了上来。

 

“阿离,你在哪儿?”他直着眼喃喃念叨。

 

那一箭射出后,接连两天他都会被噩梦惊醒。虽说他自幼箭术不差,这两年又赶着投胎似的修习磨练,可箭矢对着的不是别人,是他放在心尖儿上、连根毫毛损了都要心疼半天的人!即便那箭头能精准地从五脏六腑的缝隙间穿过,伤痛总是难以避免。万一他临阵慌神,手下一个闪失……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执明深吸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回战报之上。自天璇传信慕容离已然无虞后,他总算安下心来对付啟昆。不久后天玑收复王城,转头攻向钧天国境,啟昆无法只得放弃昱照山。而他则遵守与陵光的约定,攻向钧天边境与天璇相连的几座城池,迫使天璇境内的钧天驻军撤离回防。如此天璇复国指日可待,他也可尽早结束征战,与慕容离会面。

 

婉转的鸟鸣忽然响起。执明微笑着吹出一声口哨,只见一抹红色扑棱着翅膀飞到他的手背,亲昵地啄着他袖口镶嵌的金丸。

 

“你看,离离跟我都这么亲了。”他的目光一下子柔软,如同回到了那个拎着鸟笼、惴惴不安着赔礼的清晨。那段日子里慕容离对着这个毫无记忆痴傻懵懂的天权王,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那天晚上……留住他就好了。他知道他的阿离满心都是天下事,他以为放手离开对他便是最好的答案。前世直至身死时他都这样想,可如今,他却觉得自己错了。

 

今生一起走过的那么多日夜,若说慕容离心里没他,也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执明摩挲着血雀一丝不乱的翎毛,苦笑了一声。

 

一只信鸽忽然从帐外飞了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到执明面前。腿上的小纸卷打开,登时便让执明惊得站起身来。血雀急促地飞起,有些不满地在执明头顶绕圈,却见这个方才还一副稳重的天权王瞬间失态,抓起佩剑便跑出了帐子。

 

 

溪边,一个红衣人抚箫而立,箫声回荡在山水草木之间,似与宝剑争鸣。执明奔到近身一丈处停下,惊喜唤道:“阿离,我的阿离你回来了!”

 

红衣人将箫放下,嗤笑一声:“王上何时这样口是心非起来?嘴上说着欢喜,手里的剑却杀意尽显,真是教人心寒。”

 

执明“哈哈”一声回敬道:“你的箫声可比阿离差远了,本王若听不出来,岂不是白喜欢他那么些年?不过你的信鸽既然能找到本王所在,想必也是在天权宫中待过不少时日。那钧天的奸细,便是你吧?”

 

丁未转过头来,眼中竟带着赞许神色。“士别三日,果真刮目相看。天权王变成如今的模样,当真令小人吃惊。”

 

执明歪着头:“废话便省省吧,你约本王出来,有何话说?若是为啟昆帝劝降便算了,本来我跟他无冤无仇,也懒得争这天下。可他伤了阿离,这笔帐要是罢了,我还算男人吗?”

 

“胡言乱语。”

 

一声忍无可忍的叹息由远及近,伴着已然出鞘的燕支。

 

那剑身已经泛起红色,如同烧红的烙铁,将周遭的空气都扭曲起来。持剑之人一身白色,面容清瘦,眼中却犹如烈火灼烧,燃尽这一方淡漠的天地。

 

执明呆住,眼睁睁看着慕容离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试图说些什么。出口时嗓子却已经哑掉,泪水扑簌簌地掉下,一句“阿离”却是含糊不清,犹如揉进了面筋的豆沙。

 

慕容离伸手拂去他面颊热泪,云淡风轻。

 

“大敌当前,有什么话稍后再说罢。”

 

 

二人持剑跃起,一上一下,将啰嗦的花式尽数甩去,直取对方命门。丁未也不甘示弱,丢下洞箫,袖中抖出一条长鞭,径直向执明挥去。

 

慕容离一声冷笑,率先来到丁未身前,架住那持鞭之手。执明见状忙道:“阿离小心,别伤了自己!”

 

“休要分神!”慕容离咬紧牙关,丁未的力气远大过他,只两下便将他摆脱开来,直奔执明而去。慕容离一剑挥开,剑身在空中游荡一周,竟迸出几颗火星,散了几缕红光出来。

 

丁未余光见了此景,眼神登时沉下,攻向执明的速度变得更快。执明半路出家,剑术只比莫澜略好些,没过两下便被缠住了佩剑,动弹不得。

 

丁未冷笑:“天权王不必抵抗,你二人绝不是我的对手。只消与我回去面见陛下,我便不会伤你性命。”

 

“你,你骗谁啊!真当本王的脑子是浆糊不成!”执明气急大吼,佩剑却始终未动分寸,“阿离,快解决了他!”

 

他出口之前慕容离便已来到丁未身后,燕支一剑横刺,丁未险险躲开,却飞起一脚踢向慕容离心口。执明急得又要大叫,却见慕容离轻盈一跃,借着溪石飞到丁未头顶,一剑落下,将那长鞭生生切开!

 

执明手忙脚乱地抽出佩剑,再一抬头却已经呆住。燕支通体泛着火光,慕容离全身上下也被映得犹如朝霞,灿烂夺目。

 

丁未狠狠一唾,丢下半截鞭子,飞身离去。

 

 

25

 

执明握着慕容离的手上下打量,见毫无灼伤痕迹才大松了一口气,扁了扁嘴便扑到对方怀里泣不成声。

 

慕容离有些无奈。他自被救到天璇后,也听说了不少执明的传闻,想着再见到这家伙总该有些不一样,谁知还跟个孩子似的,哭笑喜怒全无拘束。

 

还是说只有在自己面前方才如此呢?

 

“阿离,阿离,本王好想你啊……”执明抱着他蹭来蹭去,鼻涕眼泪都粘在了身上。慕容离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王上,我没事。”

 

“那天,本王射那一箭的时候,简直比死还难受……”

 

“我知道。”

 

“阿离刺伤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样?”

 

执明红着眼抬头,泪珠挂在睫毛上,一抖一抖。

 

慕容离点点头,努力抑制着声音中的哽咽。他想道歉,为前世天权举国百姓,为那纵身一跃的身影,为……只是所有的歉疚,都被执明的话扰成一团漩涡,从此沉入其间,再难自拔。

 

“都怪本王没用,让阿离伤心了。”

 

慕容离拈起袖子,再次仔仔细细地将执明脸上的泪水擦干,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走了。”

 

 

蜡烛添了一根又一根,可执明还是觉得不够,像是恨不得把整个天权的灯盏都搬到这小小的营帐里。换做从前,慕容离早看不下去他这痴傻举动,如今却不知怎么,连句制止都不肯说出。

 

再亮点才好,他心想。这样他也能将执明看得更仔细些。

 

回营后,二人出奇地默契,不谈前世天权亡国之事,也不谈燕支剑奇景如何,仿佛那些都已无关紧要。执明的眼中清透了然,除却柔情蜜意再无其他。慕容离虽不肯定,却也知道无需再解释他被毓埥欺骗之事。终究今生他们已然不会再经此浩劫,执明既已想了清楚,他又何必不信他。

 

他们从分离那日讲起,从农耕忙碌说到秋收漫野,从百年一遇的大雪说到惊艳四座的春芳,说他们同样见过却不曾一同经历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这七百多个日夜思情难忍。

 

“阿离瘦了。”末了执明肯定地念叨,心疼之色就要溢出眼眶。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慕容离轻轻摩挲着执明的发际,“就是……长大了不少。”

 

“阿离喜欢吗?”

 

慕容离摇摇头,“如有可能,我只望你永远不要经历这些。”

 

执明咧开嘴:“阿离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是谁教训本王‘混吃等死’来着?”

 

慕容离叹了一声,伸手将执明揽在怀中。

 

“是我错了。”

 

“我倒觉得现在挺好,起码我能保护阿离了。”执明闭上眼睛,轻嗅慕容离身上淡淡的香意。“当年阿离曾说过,有朝一日本王想要这天下了,就告诉本王你心中所求是什么。”

 

“王上如今想要这天下吗?”

 

执明点点头:“当然。”

 

慕容离毫无惊愕,只淡淡地问:“当真?”

 

“当真。”执明笑了起来,“本王的天下,如今就在本王身边。”

 

慕容离指尖微颤,忍不住将执明抱得更紧了些。

 

“那阿离可愿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烛光渐渐模糊起来,连成一整片,像沐浴着日光的花海,在微风的爱抚下摇曳。他奔跑在这花海之中,走过形形色色的人,或爱或恨,或念或忘,皆已成为过客,成为他累世奔波中的一道风景。

 

唯有那个微笑着站在他身边的家伙,今生却是注定要一起奔波了。待战事消歇,四海升平,他便可与他回到天权享一世平安。至于坐掌天下的,是孟章,蹇宾,抑或陵光,只要能善待天下万民,又有什么区别?

 

他只将最为在意的握在手中,便已足够。

 

“与你一样。”

 

红尘宛若一梦,醒时便是晴天。

 

 

执离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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