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仲孟篇】再生劫·一襟风雪(三)

7

 

细雪飘落,铺了薄薄的一层,举目望去,各处皆是银装素裹之景,让公孙钤这个少见落雪的人极是兴奋。仲堃仪笑道:“公孙兄若是有了诗兴,不妨与在下对上几句,得了些千古佳句,日后便刻在这石桥上,供人欣赏如何?”

 

公孙钤摇头笑道:“未见雪之前,我倒是有些文墨,什么‘柳絮迎风’、“撒盐入地”之类的比方也知道不少,可真见了这景致,倒觉得词句皆是庸俗之物,不仅道不出半分神魂,反将人框在旧物里。既难说,干脆就不要说了。”

 

“哈哈,公孙兄真是浪漫之人。我等天枢人见这雪景,少说一年也要七八次,农人喜瑞雪,来年可有个好收成;文人偏爱轻雪,可吟诗作对,卖弄文采。唯有府中奴仆却是恨极了这雪,日头一照,跟着尘土化在一起成了泥,清扫起来可比往日费事儿的多。”

 

公孙钤若有所思,不禁叹了声:“这倒也是。不过一场雪,不同人眼中却是不同境况,着实……有趣。”

 

如今天气尚未寒彻,雪落到身上很快便化开,留下细小的水渍,倒也无伤大雅。仲堃仪伸开手掌,试图接下一两片来教公孙钤看个仔细,却始终徒劳无功。

 

“再过上一段时日,许就会落下大雪了,也不知公孙兄有无福分欣赏。”仲堃仪嘴角轻扬,眉心却隐有忧虑。

 

“仲兄何事烦忧,可否说与在下听听,或能开解一二?”

 

仲堃仪遥望河面,夏日里热闹的舟子此刻歪歪扭扭地系在一处,褪去了月华和灯彩,甚是平平无奇。

 

“吾王近日受寒,染了咳疾,我怕这数九寒天会加重他的病情,心中忧思难消。”

 

公孙钤心下了然,宽慰道:“天枢王正值盛年,即便受寒,也有宫中医丞诊治,想必无碍。仲兄切莫忧虑过度,反伤了自己。”

 

“若是天枢的医丞也能如天璇的一般,忠心不二,在下也不必揪心了。”仲堃仪冷笑一声,“吾王这条路,实在不好走啊。”

 

公孙钤低声道:“仲兄,你一心报效天枢王,自然无错。只是你身为世家之子,却不与苏上卿等人为伍,怕是日后仕途要艰难许多了。”

 

“兵来将挡,好走难走,都得往前不是?”仲堃仪拍了拍公孙钤的肩头,“我未能有公孙兄那般好运,生在一个君臣齐心的国家。可便是死路,也该拼上一拼,或许柳暗花明,另有出口呢?”

 

“仲兄心胸宽阔,在下羡慕。”

 

“公孙兄太过谦虚了。”仲堃仪将手中油伞撑开,“这雪大了些,我送你回典客署吧。”

 

 

仲堃仪踏进孟章寝宫之时,那人正坐在案前喝着一碗乌七八黑的汤药。仲堃仪急忙上前两步,端起药碗嗅了嗅。

 

內侍已然呆住,半张着手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拉开。倒是孟章神色自若,挥退內侍,轻描淡写地说:“药材是凌司空亲自挑选熬制,送进宫的,仲卿不必担心。”

 

仲堃仪将药放下,却未站回堂下见礼。孟章正疑惑,却见那张熟悉的面庞越来越近,随后甩出了一句冷冰冰的:

 

“那日我将外裳送你,你为何不穿?”

 

“本王并无大碍,为何要穿?”孟章皱起眉头,“仲卿这是怎么了?”

 

“并无大碍?”仲堃仪冷笑,“我还以为王上再世为人,定会更加小心谨慎,谁知还是小孩子心性,意气用事。”

 

如一道雷劈在心口,孟章竟端不住那药碗,连同勺子一起骨碌碌滚到地上,发出突兀刺耳的碰撞声。

 

他腾地站起身,气息紊乱,胸口不住起伏着。

 

他以为他不会说出来。

 

仲堃仪叹了口气,走到门外将那药碗拾起,重新放回孟章面前。瓷碗并无破损,可里面的汤药却是洒了干净。孟章死死盯着黑乎乎的碗底,压抑着所有的情绪,轻声问:“本王可是又让仲卿失望了?”

 

“失望?”仲堃仪轻笑着摇头,“人生于世,谁又是一帆风顺的?纵使逆水,亦能行舟。如今境况虽不比前世,至少你我皆有记忆,比旁人多活了一倍,合力一争又何妨呢?”

 

“争?仲卿要争什么?”

 

争,高官厚禄?千秋功名?或是一世能臣?还是三者俱有?以仲堃仪之能,哪个都不算过分。

 

可是他哪个都给不了。

 

仲堃仪扶他坐下,直视孟章的双眼,字字铿锵。

 

“争你我的命途,争这家国天下,争一世君臣万古流芳,你可愿意?”

 

他的眼里千沟万壑,如曲折的河流山脉,道道都是雄心壮志,比前世更甚。他也曾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得了贤臣助力,得了毕生依赖,荣辱与共,肝胆相照……可到头来,一切都不过他自作多情罢了。

 

“你的心太高太远,”孟章轻轻将他推开,“本王怕是难以跟上。”

 

“你还是心中介怀,前世我弃你而去?”

 

孟章冷笑一声,“仲堃仪,你叫我如何不介怀?”

 

长久的静默充斥在这小小的寝宫中,衬得汤药味也愈发苦涩。那时他缠绵病榻,心心顾念的却都是如何护他周全;而他,长叩三次便甩袖而去,走得毅然决然,毫不拖沓。他无颜生恨,却总是想起学宫初遇时,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

 

到底是他误了仲堃仪,还是仲堃仪负了他?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叹。

 

“凛冬已至,王上多保重身子。天枢诸事,还要靠您裁断。”

 

仲堃仪的声调已恢复如常,仿佛刚刚那一段对话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孟章本想敷衍几句,却终究没忍住一声自嘲:“天枢诸事,本王又能裁断多少?”

 

“造办珠翠一事,微臣已有了些眉目。待王上身子好些,便来与王上商议。”仲堃仪毫不在意,深鞠一躬。“害王上跌了汤药,是微臣的过失。待会儿回府,微臣便照着方子亲手熬制一碗来,还请王上务必喝下。”

 

孟章安静地凝望着他。

 

“仲堃仪,我能信你吗?”

 

仲堃仪坦然作答:“王上该信的,是你自己。”

 

 

8

 

公孙钤离开天枢的时候,带走了十匹日行千里的良驹和数件精工巧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由孟章亲自盖印的文书,上面承诺两国不动兵戈,互通商贾,若一方为人刁难,则视同两国皆受其害,需联手抗敌云云。

 

远交近攻,这心照不宣的道理,陵光与孟章自然是知道。只是此时孟章并不觉得自己能承诺天璇什么,自然也从未想到,前世望尘莫及的东西,有朝一日也会摆在眼前,握在掌上,那般的理所当然。

 

仲堃仪将天璇使团送到城外,一路与公孙钤说说笑笑,难舍难离。苏严插不上嘴,望着公孙钤那一身风度,心里憋闷得更加难受。待仲堃仪跟着使团远离他的视野,他便也不再忍耐,冷着脸撂了句“我去郊外走走”,随后翻身上马,不知去向。

 

仲堃仪策马回返时却不见了苏严,问了仆从方知这苏公子不知耍了什么性子,一个人骑马跑去郊外,不由摇头叹气,牵过一匹马道:“你们几个,跟我去树林中看看,若见了苏公子,便劝他快些回来。”

 

这苏严的气闷倒也不是师出无名。前日他在学宫中与公孙钤论辩,虽不算惨败,却也未能出半点风头,士子们皆被天璇副相那侃侃而谈的模样吸引,不出半日,便多了好几个崇拜者来。更不要说这几天他眼看着仲堃仪与公孙钤相交言欢,亲密更甚自己。好歹他与仲堃仪熟识十几年,莫非还比不过一个外人吗?

 

树林中早已积满了雪,枯枝零落的,也没什么景好看。一股冷风袭来,倒叫他哆嗦了下,连坐下的马儿也摇头踟蹰不前。苏严叹了口气,牵起马缰正欲折返,变故却登时发生!

 

两侧的雪堆忽然破开,三个身着黑衣之人凭空而现,手持兵刃刺向苏严。这一惊非同小可,苏严情急之下不知如何防备,夹紧马腹便要逃,却一下子用过了力。骏马吃痛,一声长嘶,竟将苏严抖落下地。

 

“你们,你们是谁,竟敢行刺于我!”苏严摸上佩剑,拼力一拔,自己却踉跄两步倒在雪堆上。他平日疏于习武,几乎从未有实战的机会,佩剑等同饰物,极少见光。这一战绝无胜机,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人有胆子行刺他苏严?

 

生死攸关之际,仲堃仪总算提剑赶到。纯钩出鞘,当即与三名刺客缠斗一处。苏严得了性命,跑出十步外大吼:“来人啊,有人行刺朝廷命官!快来人啊!”

 

刺客眉头紧皱,撇下仲堃仪直向苏严冲去。仲堃仪来不及追上,干脆长剑甩手,将那刺客穿胸而过。

 

“贤弟!”苏严赶上前将纯钩拔出,又给那刺客补了几下,待那人彻底没了气息才道:“快些取剑才是!”

 

“世兄莫要靠近!”仲堃仪大吼,一掌劈在刺客肩头。只是他赤手空拳,两名刺客却手持长刃,便是只论攻程也输了一筹。所幸他身形灵活,十几招下来,仅有手臂受了些外伤,虽看着狰狞可怖了些,终究未及要害。不多时侍卫赶来,刺客见大势已去,便使了轻功逃走,留下那具一穷二白的尸体,半点也探不出究竟。

 

苏严瞪着眼睛,斥道:“你们出门在外,连纱布药棉也不带,可是干什么吃的?”

 

仲堃仪无奈道:“世兄何苦怪他们,咱们是出来送人,又不是行侠仗义,谁会带那些东西?”

 

“贤弟,你,你伤的可重?你们几个,磨蹭什么,还不去套马?你,回去传医官,记得拿最好的药。你,将刺客拖到宫里,着人查办。若迟一步,就等着吃板子吧!”

 

苏严这人一贯心高气傲,这会儿露出如此愧色,倒叫仲堃仪有些不习惯了。

 

“世兄放心,小弟这只是皮外伤,不打紧的,回去包扎下便是了。”

 

“贤弟……哎,你都是为了救我,若是我武艺强些,也可为你分担一二……”

 

仲堃仪不禁笑了起来,“世兄既知此理,日后再劝你习武,可莫要推却了?”

 

苏严点点头,“贤弟说的正是,今次是我欠了你,日后若有机会……”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仲堃仪故作客气,托苏严回宫复命后便上了马车。一路上禁不住皱眉苦思,这刺客冲苏严而来,可刺杀了苏严又有什么好处呢?前世苏严横死异乡,不仅嫁祸于他,更是使得三大世家对孟章心生不满,莫非今世行刺苏严之人也是怀了同样的心思?

 

他忽然变了脸色,掀起轿帘问道:“那刺客的尸体,可送入宫了?”

 

下人道:“已按苏公子说的,送进宫里了。”

 

“快派人去拦下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那尸体落到苏翰的手里!”

 

苏严不过随便去树林散心,刺客又怎么会知道,刚巧埋伏在那里呢?除非与刺客传信之人,就混在他身后的队伍中。

 

孟章不会铤而走险,杀一个苏严对他有害无益;苏翰也不会对自家侄儿下手,即便做戏嫁祸孟章,此时也没有必要;唯一的可能,便是队伍中已混入他国细作,妄图像慕容离一样,挑起天枢内部动荡,坐收渔利。

 

若是如此,那刺客身上,定然有伪装痕迹。

 

“哪怕毁了那尸身。”他一字一句地道,眼中寒意如刀,“也绝不能让苏翰看见。”

 

 

9

 

刺杀二字,这天下恐没有人比他仲堃仪更加熟悉。前世他得罪苏翰,屡屡遭人暗杀,仗着一身武艺方能化险为夷,脾气也一次次长了起来。本以为今生不会这么快见刀光血影,谁知……

 

早年他听说天玑侯为刺客暗杀,惊讶之余也做了不少功课,知道那个前世早早驾崩的啟昆帝这辈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行事比从前霸道许多。眼下这奸细与那刺客,定然不会出自刚刚建交的天璇和偏安一隅的天权,而蹇宾这些年忙于稳固势力,也是无暇对付他国。啟昆这么早便冲他天枢下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略微一想,便猜出苏翰等人主通商之事,背后定然也有啟昆的意思。只是在明在暗,眼下还难以言说,少不了要试探这三大世家了。

 

正在思虑之间,却听下人匆匆来报,说孟章已到了府门口。仲堃仪微微一愣,忙道:“取正装来。”

 

“王上说,知道大人受伤,许大人不用接驾。若是大人许可,他便亲自入府探望大人。”

 

仲堃仪轻叹一声,“请王上进来便是。”

 

孟章一路走过僻静的花苑、曲折的小路,越过道道门槛,恍惚想起前世得知那人遇刺,他也是这般急匆匆地奔去探望。只是那时他心中仅有焦虑、震惊,并一缕难以言说的心痛,如今的境况,却是复杂许多了。

 

仲堃仪披着外衫,跪在书房见礼。孟章掀开那曳地广袖,只见手臂上已包扎得严严实实,偶有血迹渗透出来,看样子却也不甚严重。

 

“微臣参见王上,害王上担忧,微臣有罪。”

 

孟章心中大石放下,扶他起身。“伤得如何?”

 

“手臂上几道剑伤,无妨,只是……大约这几日都不能动笔了。”

 

二人相对而坐。不多时,下人上了茶,并一只袖珍手炉递与孟章。后者巡视一圈,才发觉书房中竟少了什么,不禁问道:“仲卿这书房为何未置炭炉?”

 

“王上咳疾未愈,炭火尘重,故刚刚撤去了。”

 

孟章不由得抬起眼,仲堃仪的身形、面容再次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眸子里,惹起一丝动荡。手上的小玩意儿散着温热的气息,竟不像一块死物。

 

“有心了。”

 

仲堃仪轻声道:“为臣者,理应如此。”

 

 

棋盘上落着一副残局,乃是公孙钤与仲堃仪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对弈。两人下到子夜时分,仍然分不出胜负,这棋局便也撂在此处未曾收拾。孟章观望半晌,不自觉地拈起一颗黑子,却踌躇着不知何处落下。

 

那两人棋艺高超,心思缜密,胜过他不是一星半点。只是这残局放在眼前,让人心痒得很,少不得要班门弄斧。仲堃仪望着对面,不禁笑出声来:“王上可是要替在下执子,对付公孙兄么?”

 

孟章皱眉道:“黑子是你所执?可这棋局……”

 

“王上觉得,黑子棋路更为直接,如公孙兄一般光明磊落;而那步步为营、暗藏杀机的白子,定然是微臣所执了?”

 

“……”

 

仲堃仪忍着手臂的疼痛,摸出一颗白子,交于孟章。

 

“人,总是会变的。”

 

孟章盯着掌心的两颗棋子,幽幽叹道:“可仲卿,怕是从未变过。”

 

“取胜之心固然永远不变,可取胜之道总有不同,正如微臣这棋风,如今不是连王上也认不出来?”仲堃仪一声轻笑,伸手按住孟章五指,将他掌心合拢。“如今天下大局,与前世相比多有不同。啟昆帝的心思,王上也该猜到了。若是那带着天枢死士痕迹的刺客尸体被苏上卿看到,怕是他今晚就会逼宫问责了。”

 

孟章不慌不忙:“你已知道我豢养死士之事?”

 

“王上未雨绸缪,倒是比以前成熟多了,微臣……心中佩服。只是您势单力薄,被外人乘隙而入,这些死士有多少是忠于他国,怕是您和凌司空也不够清楚吧。”仲堃仪收回手臂,正色道:“前日之言,还望王上再仔细想想。若王上下定决心,力图这天下,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以命相随!”

 

孟章沉默着起身。

 

书房里密不透风,遍处都是典籍,压得人难受。唯有临窗之处摆着一架瑶琴,对着窗外的亭台水榭,辟开一处独特的风景。他俯身在琴弦上拨了两下,抬手看去却未见一丝尘埃,不知是日日擦拭之故,还是……

 

“本王至今未有一饱耳福的机会,不知仲卿伤势痊愈后,可否全本王心中这一遗憾?”

 

仲堃仪点头道:“琴曲之操,唯有知音能懂。若王上愿做微臣这一世知音,几曲高山流水,在下又何必吝啬?”

 

孟章笑了笑,这仿佛是他重生于世以来,第一次露出笑靥。

 

“本王答应你。”他望着仲堃仪忽然发亮的双目,久违的意气重新充斥在身体里。“一世君臣万古流芳,永不相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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