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仲孟篇】再生劫·一襟风雪(六)

14

 

天色渐晚,孟章斟酌半晌,支吾着问仲堃仪可愿留在宫中用膳。孰料那人毫不推辞,一句“多谢王上恩典”便迤迤然跟在了身边,一时倒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亭中,酒菜已置备妥帖。孟章瞟了眼仲堃仪的神色,心中便有了数,不由哂笑道:“这宫中的菜色比仲府可是差得远了?”

 

“王上尚检,臣……自愧不如。”

 

“奢也好,检也罢,于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意义。”孟章幽幽作叹,见仲堃仪脸色不佳便急忙道:“这不过是我早些年,自顾自叹时生的奇怪念头,如今已不是这样,仲卿勿要……”

 

“臣知道。”仲堃仪平静地打断,提起酒壶将二人酒樽斟满。“这桂花酿倒是比我府上好了许多,看来王上只是不在意那些俗物,品味比微臣可是清雅许多了。”

 

孟章笑笑:“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偶尔一醉,倒舒服不少。仲卿不妨也尝试一二?”

 

清酒下肚,绵长隽永,并不上头。只是望向孟章难得放松一笑的模样,他倒觉得眼前开始模糊了。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可是如此?

 

四箸偶然在盘中相会,倒比举盏的时机更多。孟章不免尴尬,原就清淡无味的菜肴吃的更是不知所谓。仲堃仪却毫不避讳,夹了几条肉丝放进孟章的碗里,道:“王上年纪还轻,应多吃些,何妨顾虑微臣。”

 

宁静的晚风拥着小小的石亭,无声胜似有声。天地何其辽阔,此刻却仿佛仅剩他们二人,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手中所感,皆无他者气息。何其自私,何其无畏。

 

若是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再无需心忧兵戈祸乱,就更好了……

 

像是故意要破坏这诗情画意的景致一般,一个满身是汗的小內侍急匆匆跑进来,呼道:“王上,王上,不好了!苏上卿闯进宫里,小的说王上尚在用膳,可他不听……”

 

“无妨。”孟章抬手制止,瞥了仲堃仪一眼,道:“你可要先回避?”

 

仲堃仪摇头:“如今回避也没什么意义,该知道的,苏上卿也知道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苏翰不紧不慢地走入水榭,冷冰冰的目光在仲堃仪身上转了一圈,恨不得戳几个窟窿般,才肯向孟章见礼。

 

“苏上卿入宫所为何事?”孟章撂下筷子,不冷不热地问。

 

苏翰竟笑了起来。

 

“王上与上大夫好兴致,边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还能在此吟风弄月。”

 

他故作遗憾地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交给內侍,满意地看着孟章的脸色变得愈发晦暗。

 

“王上的心,近日果真急躁得很,连派遣死士行刺啟昆帝的方法也想得出。可惜那死士功夫不佳,失手被擒,偏巧身上又带着天枢的文碟……啟昆帝一怒之下出兵咸平,敢问王上,可有应敌之策啊?”

 

 

刺客的尸体不日便由钧天使臣亲自送往天枢。仲堃仪亲自查看,果然认出这尸体便是当日行刺苏严三人之一。啟昆帝早早派人潜在孟章身边,所做之事却只是挑唆他与世家之间的矛盾,看似曲折,实则缜密。此次自导自演,既为苏翰缓解流言之事,又以一模一样的方式还击于孟章,其意无非是让苏翰彻底倒戈于他,掌握天枢大权。若此番被他得逞,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了。

 

战?以天枢如今的兵力,即便全力抵抗,也不过撑一两个月,千里江山化作焦土一抔,徒作他人笑谈。

 

和?啟昆握着把柄,他们虽心知肚明,却没有驳斥之机。即便花上些代价能让钧天偃旗息鼓,这些日的辛劳也将功亏一篑。

 

孟章彻夜难眠,干脆唤內侍道:“为本王更衣。”

 

回答他的却是仲堃仪的声音:“王上想出去走走?”

 

“你怎么在这儿?”短暂的惊愕后,孟章很快恢复了平静,任由仲堃仪为他穿衣理冠。那人笑答:“王上忘了,微臣晚间入宫陪王上商讨事宜,见王上疲惫,便送您回寝宫休息。內侍们熬不住,臣便让他们去睡了。”

 

“仲卿辛苦了。”昏暗中,两人的声音也与白日不同,虽还是以君臣相称,言语上却好似深了几分。孟章穿好衣服,见仲堃仪眼下已添了疲倦之色,不由道:“你便在此处歇息一阵,本王一会儿就回来。”

 

“夜深人静,臣担心王上安危。”仲堃仪走到他身边,“横竖不差这一会儿。”

 

二人踏入月下。这深夜的月,比夜幕初降时更骇人了些,明晃晃地挂在黑帘上,又化成冰凉的河流穿梭到人心里。

 

孟章望了许久,这才开口:“仲卿觉得,这两成岁贡,可能让钧天退兵吗?”

 

仲堃仪道:“若只是两成岁贡,或许他并不放在眼里。然我日前已传信于公孙钤,请求他说服天璇王出兵,为我天枢缓解一二。若是钧天执意要打,便是腹背受敌之态,就算他兵力强盛,多少也要吃些亏的。倒不如受了这两成岁贡,有益无害。”

 

“天璇可会出兵?”

 

仲堃仪点点头:“我听闻天璇近日向瑶光发难,瑶光为钧天属国,啟昆帝不可能坐视不理。”

 

“哦?陵光这又是哪一出?”

 

“听说,是为了裘振吧。”

 

孟章了然,“他还真是痴情的紧。”

 

仲堃仪笑了声:“王上好像有些羡慕?”

 

孟章不置一词,小心地迈开步子,在湖心的木桥上悠悠前行。

 

“王上不责怪微臣?”

 

“我为何要责怪你?”孟章转过头来,眉眼间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通商之事乃是本王应允,你全心为我天枢谋利,我怎会不知?要怪……”

 

“只怪王上识人不清?”仲堃仪紧跟在身后,挑了挑眉。

 

孟章愣了片刻,忽然展开笑靥。

 

他发觉,身边还有个人记得前世之事,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言语,也算是件幸事吧。

 

 

15

 

天璇与瑶光之战虽然未果,却为天枢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啟昆果然如仲堃仪所料那般,接受了孟章“有心之人挑拨”的说辞和那两成岁贡后,便令钧天大军浩浩荡荡地撤了回来。

 

这一番虽兵戈未动,士气却已然低落许多。苏翰等人的气焰便又嚣张了起来,不断先斩后奏,将孟章费尽心力提拔的臣子一一换下。唯有仲堃仪位及上大夫,还有个仲家家主的名号在外,旁人一时难以撼动,便也干脆不费这力气。

 

卧薪尝胆,一个忍字而已,于仲孟二人早已是家常便饭了。收进来的银子终是流不出去,傻子才会任其躺在国库里生尘。入秋后,仲堃仪照例去各国行走了一圈,见了见那个因与慕容离分开,便“幡然醒悟”的天权王,探访了自己的挚交好友公孙钤,潜入天玑借着游山玩水的名义,布下道道暗棋。回了天枢后,孟章又带给他一个惊喜:山中诸位偃师已研究出偃人制造之法,若能以之为兵御敌,便犹如操控江河湖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仲堃仪回到府上,数月的风尘仆仆令他身心俱疲,却挥不去脑海中那张满是喜悦的面庞。他不由自嘲起来,相识孟章也有这么些年了,怎么如今才觉得,那人的眉眼、鼻梁长得确实好看。人人都说慕容离乃是绝世之姿、仙人下凡,可在他看来却不及那人十分之一。莫非是他近墨者黑,被公孙钤的固执痴傻传染了,病入膏肓了不成?

 

侍从端着水盆进门,见到自家主子躺在藤椅上一副如梦似幻的模样,不由傻了眼,踌躇了好久才战战兢兢地开口:“大人,可要洗漱一番?”

 

“放在那便是。”

 

侍从依言照办,又道:“昨日骆珉公子派人传信,请大人明晚酉时往城郊一叙。”

 

“信何在?”

 

仲堃仪接过,见确是骆珉的字迹,便点头道:“告诉他,我定当按时赴约。”

 

早在继任之时,仲堃仪便与几位门徒暗中商定,不惜任何代价拉拢王城守备之人。他倒不求这些将领即刻便同苏翰倒戈相向,只是早些予他们多一条路可选,日后反击士族门阀之时便不至手忙脚乱、无人可用。如今骆珉言及此事,想必是有了些进展。仲堃仪牵马出府,一路漫步到城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回踱着步,神色十分焦急。

 

他好奇地走近,拍了拍那人肩膀问道:“世兄在此处做什么?”

 

苏严浑身一抖,如临大敌般地看着仲堃仪。自他的记忆中,苏严唯一一次露出这种表情,还是两人年幼不知事时在外闯祸,回去后自己抢先领罪、被大人责罚的时候。正要再问,苏严却一把拉住他,将身上的包裹塞到他怀里,低着嗓子道:“你带上这些盘缠,快走……去天璇还是什么地方,总之……离开天枢。”

 

“世兄何意,小弟实在不懂……”

 

苏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行事招摇,连叔父也要狠心除了你。可……可你救过我性命,若我明知你有危险却置身事外,也妄为读书人了。”

 

“苏上卿?”仲堃仪眯起眼睛,“小弟近日并未得罪过他,他如何?”

 

“你还装傻!”苏严咬牙怒喝:“你那些门人与御林军走得那般近,虽说行事小心,怎奈家贼难防啊!叔父已派人在城郊设伏,欲将你们一网打尽。我无能,也无需在意他们,只是你……”

 

仲堃仪瞬间心如明镜,“我那侍从,已是苏上卿的人?”

 

果真是报应不爽,前世他背叛孟章,抛下身染重症的他独自而去,今世老天便让他也品尝一番为人背叛的滋味,是也不是?

 

可笑。

 

若说这滋味,与孟章所尝相比,根本无足轻重。

 

“世兄,看在你我多年交心的份上,可否告知小弟,苏上卿可有打算对王上下手?”

 

苏严怔愣片刻,四下望了望,心一横道:“王上当年如何登上这个王位的,你我皆知。”

 

这话外的意思,已是极为明了了。仲堃仪紧按住他,“苏兄,你从心而论,若不论世家之事,当今王上可算明主?”

 

苏严沉默着点头。

 

“学宫之中,你曾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辅助明主,一展雄心壮志,可是你平生所愿?”

 

“是。”

 

“世兄,迷途路远,知返未迟。我不会强人所难,让世兄跟着我身临险境。只求世兄答应我,待吾王荡平坎坷,扫清险碍之际,我二人一同侍奉左右,全一世美名。”

 

“贤弟,你去哪儿?贤弟……”

 

苏严焦急地望着他策马远去的身影,却又不敢出声召唤。天色渐昏,城外的树林隐隐传来厮杀之声,恍惚间已嗅到刀剑的锈腥味。他狠下心,翻身上马,追着仲堃仪的身影向王宫奔去。

 

 

对着仲堃仪从未展露的惊慌失措,孟章却极是平静,摆摆手道:“你我步步紧逼,我也料到苏翰会有所动作。所幸本王早已准备……”

 

“王上准备何事?”仲堃仪步步逼近,“该不会又是一封印信,叫微臣去与边境的守将汇合吧?”

 

“东西是旧了点,只要有用,又为何不可?”孟章轻笑出声,将那个熟悉的红木匣子并一个方盒取出,交到仲堃仪手上。“你带着这些连夜出城吧,以你的本事,应能逃得出去。”

 

“那你呢?”

 

孟章望着黯淡下去的晚霞,平静说道:“未见玉印便不得兵权,苏翰不会动我的性命。我留在王城,还能与他周旋一段时日。你到底是仲家独子,他就算再气再恨,也不会置你于死地,权当你是个浪子,背井离乡永不折返罢了。”

 

“苏翰是不会,可啟昆呢?兵权未在手他便有此胆量,背后定然有钧天支撑。你留在这里迟早一死!”仲堃仪一手抱紧玉印同那匣子,一手拉起孟章,话语坚定,不容置喙:“你我一起逃出去,带着这玉印去寻厉将军。莫忘了,你答应过我,生死相随,永不相负!若是眼下便放弃,又如何去争那万古流芳?”

 

孟章浑浑噩噩地被他拉着走了两步,还未来得及挣脱,却见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宫中,正是苏翰的侄儿,苏严。

 

“怕是来不及了。”他轻轻念叨,“仲卿,你哄骗我的那句,可曾作数?”

 

他问得不清不楚,仲堃仪亦是糊里糊涂,却来不及细想。苏严来到面前,草草向孟章行了一礼,将手上令牌交给仲堃仪,喘着粗气说道:“你,快逃出去。这令牌是我苏府……守门将领都认得的。旁的,我怕也帮不上你了。”

 

“世兄?”仲堃仪惊喜交加,“世兄此恩此德,仲堃仪没齿难忘。还请看在你我相交一场,保下我那些门人的性命,小弟便是命亡今日,也会感念世兄仁慈之心。”

 

苏严望了望二人,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满脸的复杂焦躁。孟章低声问道:“你帮了我们,如何向你叔父交代?”

 

“王上提醒的是。”仲堃仪轻笑声,“世兄,得罪了!”

 

一掌劈在苏严肩头,登时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帘微合之际,他只见两个并排离去的身影,黄衫,绿袍,恍如金英翠萼,一株株,一簇簇,盛放在广袤的山野之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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