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仲孟】再生劫·补全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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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碧水蜿蜒在青山的缝隙间,满眼是青翠繁茂。巍峨的山峦同两岸的倒影连成一片,从头到脚再无第二种色彩。便是连舟子上的人也着了两身翠绿,在船夫的号子声里品味这山水之间的壮阔与安宁,身外物顷刻间丢了干净。

 

孟章坐在船头,膝上放置一架瑶琴,小心地拨弄着。他自登位以来,极少有闲暇学习琴艺,时过六年也只记得两首谱子。仲堃仪不在身边时,他独自抚弄琴弦,也不管他人品头论足,只消解了一日政务烦闷便歇下了。如今在那人面前班门弄斧,心里自然少不了紧张。指尖略一僵硬,便又拨错一个调子,好似割裂了一幅名画或是泼脏了一处山水,实在刺耳得紧。

 

仲堃仪按上他的双手,声音柔和:“熟能生巧,何必这般自责?”

 

“我倒不怕他人笑我,只是辜负这大好风景,心里过不去罢了。”孟章轻叹着摇摇头,将琴推到他怀中,“还是仲卿为我弹奏一曲吧。”

 

仲堃仪却将瑶琴重新放回孟章膝上,站起身,绕着船头走了小半圈坐到孟章身边,重新扣上十根干净白皙的手指。

 

“微臣愿与陛下共奏一曲,还望陛下莫要嫌弃。”

 

温柔的呼吸包围着孟章的耳朵,他觉得自己的脸定然有些发红,不然那撑篙的船夫也不会望着他嘻嘻地笑。

 

似乎料定他不会拒绝,仲堃仪的手指已经动了起来。断断续续的音符从琴中传出,像叮咚的泉水声回荡在两岸青山之间,飘扬在看不见尽头的江面上。虽有些慢,调子却很是动听,吸纳了周遭的清气重新回到身体里,一股暖意渐次而生。

 

孟章闭上眼,任凭仲堃仪握着他的手上下拨弄琴弦。

 

早在数日前,他还是那个不怒自威的天下共主,任凭风雨肆虐也面不改色,像一块石头,打不穿磨不烂,人人敬畏。孰料见了这人以后,秉持多年的自律一朝散尽,那些悸动、忐忑又回来了,而且比那时来的更剧烈,就快遮掩不住。

 

仲堃仪轻笑一声,弹完一曲,顺势将孟章扣在怀中。

 

“这些年,陛下可有思念微臣?”

 

孟章靠在他肩上,不冷不热地回答:“你说呢?”

 

一声雁鸣将仲堃仪正要出口的殷情止住。孟章慢慢睁开眼,只见空中飞过一行大雁,由南向北,很快变作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云雾间。

 

他忽然想起今世与仲堃仪在书房中商讨通商之事时,窗外也是这般飞过一行大雁,只是彼时它们去向南方寻求庇护,如今却是回到故地,享受即将到来的烂漫春日。

 

那时的心境,与如今比起来,确是着实可笑了。只是若未曾经历那些坎坷波折,他也不会拥有如今这一切。至于仲堃仪是如何玄乎其神地逃脱那地缝……怕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左右,他们皆是天地间一粒再渺小不过的粟米,有些事情超乎执掌也不足为奇。

 

他只消紧紧抱住他如今所有,便已足够了。

 

 

今日村子里比往时略有不同,家家户户忙完农耕却不是回屋歇息,反都聚在村子中央的一处圆台旁,搭起一个系满了红布的木架,挂上鞭炮、灯笼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孟章回到村子里便见这景象,不禁心中生奇:“莫非今日是什么节日?”

 

仲堃仪摇头笑道:“并非节日,乃是有人婚娶。村子里人少,哪家有了喜事,全村人都会忙着张罗。”

 

孟章见数十人凑在圆台旁,跑来跑去忙得满头是汗,不禁赞叹道:“民风淳朴,阖家喜乐,甚是幸事。却不知今日娶亲的是哪家公子,你我也尽些绵薄之力如何?”

 

仲堃仪摇着手指道:“今日谁都忙得,唯独你忙不得。”

 

“为何?”

 

仲堃仪眼含笑意却不答话,牵着孟章走到老村长面前。老人家见了二人立刻眉开眼笑,招呼一旁的男子道:“还不快将喜服拿来!仲先生,你们且去家里坐一会儿,换好衣服。等吉时到了,我和老伴儿就叫你们出来!”

 

孟章愕然:“难道……”

 

仲堃仪拱手拜过老村长,拉着孟章走到无人之处,这才道:“事先未能告知于你,实是为了‘惊喜’二字。当年我已下定决心,待你得偿所愿,便向你求一生之诺。谁料天公戏弄,一下子耽搁了这么多年。所幸,为时未晚。敢问陛下,可愿与臣赴这一世清平路,白首两不移?”

 

这一番言辞恳切,字字衷情,若孟章说他毫无动容,倒真与石头无异了。只不过,他怎么也没能料到仲堃仪竟不知会他,成亲这种大事也敢私自拿主意。倘若他不答应,对方又该如何下台呢?

 

仲堃仪却看出他眼神中的玩味,不慌不忙地望了望圆台四周忙碌的人群,悠然慨叹:“大家忙了许多日准备这些物什,农耕后也不曾好好歇息,着实辛苦。还有那喜服,乃是几位老人家熬了两个晚上亲手缝制,棉麻织物虽不及宫中绸缎高贵,却也是一片心啊。陛下爱民如子,想必不愿看见大家多日辛苦付诸流水,微臣恳请陛下……快些前去更衣,可好?”

 

孟章哑口无言,瞪了两眼,终于挤出一句:“仲堃仪,你真是一点没变。朕还是低估你了啊!”

 

 

若说成亲之事,他也不是全然没想过。只是他以为这般大的事情怎么也要回了王城,让礼官选个良辰吉日,再邀各国使臣前来,好好装点一下宫里,即便不为彰显声势,也该不失礼节。可转念一想,当年陵光说过,横竖是两个人的事,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也罢,无也罢,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此地乃是仲堃仪前世故乡。在此成亲,也算别有他意了。

 

“怎么心不在焉的?”仲堃仪解开他胸前的扣子,修长的手指时而戳在脖颈上,激得他心上发烫。

 

“我原以为,今生不可能等到这一日了。”

 

孟章眼眸低垂,神色中透着淡淡的忧伤,将仲堃仪的心念猛地揪了起来。他正要安慰,却听孟章轻快地道:“待回宫后,不妨再操办一次。这样大的喜事,不拿来敲他们一笔,实在是浪费了。”

 

仲堃仪哑然失笑。“怎么连你都……”

 

“仲卿可是觉得,朕如今也变得斤斤计较,唯利是图了?”

 

“陛下执掌天下这些年,着实今非昔比。”仲堃仪作出一副钦佩的样子,“倒与微臣想到一处去了。原本微臣也是打算回宫后再办的,只是先要封相,再要建府,待选了黄道吉日,昭告天下,怕是早也要到腊月。倒不如……”

 

“你就急成这样?”孟章斜了他一眼,眉眼间尽是无奈。

 

“让陛下见笑。”仲堃仪不再多言。

 

其实他想说,若再遇上意外,只怕又没有机会了。然而这话,他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孟章心有所感,便也不再出声,伸手将仲堃仪腰带解开。不一会儿,两人换上喜服,望见对方眼里红彤彤的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孟章的身量比几年前高了不少,如今只比他矮上小半头,站在一起倒极为融洽。仲堃仪手握篦栉,将他有些凌乱的发丝一一理顺,寻了块棉布沾上水,给两人擦了脸,这才道:“时候差不多了,你我这便出去吧。”

 

 

老村长远远地望见两人过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得满是皱纹,一个年轻男子一路小跑着,捧来一束红纸扎的大花,提起两旁的布条示意二人牵好。

 

孟章将那布条攥在手心,却见那年轻男子紧张地道:“孟公子,你别抓得太紧,这布是前天才染好的,怕是要掉色,弄红了你的手。”

 

孟章低头一看,果然见到虎口已沾了红红的一片,像是胭脂一般。他从小到大还未见过这会掉色的布,心里不仅没有不快,反而生了几分乐趣。仲堃仪眉间松开,望着年轻男子道:“事发突然,只能怪我说的太迟了。所幸内子喜欢,倒无伤大雅。”

 

男子乐呵呵地竖起拇指:“孟公子真是好人,可比我家那位好伺候多了。仲先生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仲孟二人哭笑不得,敷衍了两句便走到圆台下。几个十来岁的孩童一人抱着一个花篮,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甚是奇特。见新人走近眼前,孩童们便抓起一把,使劲儿地向天上扬去,兴奋地嚷着:“过花桥,上花道,平平安安过到老,不争也不吵!”

 

仲堃仪抿唇忍笑,望着孟章不知何处安放的眼神,低声道:“陛下觉得,这可比‘洪福齐天,国祚永年’如何啊?”

 

“令人难忘。”孟章诚实地说,“只希望此言成真。”

 

“那是自然。朝政之事,微臣与陛下绝无二心。不过私下里……”

 

孟章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私下里,自然也是听你的。”

 

孟章满意地点点头,不理仲堃仪故作哀怨的眼神。

 

圆台上铺了块大红毯子,上放两块圆形蒲垫。老村长站到台子边上,见两人站齐整了便吆道:“一拜天,祈福寿两全——二拜地,祈功名禄利——三拜人,祈……”

 

“白首不离。”仲堃仪双唇轻启,除却孟章,谁也不曾听见。

 

两人相对叩拜下去,青丝交缠到一处,再也无人能分。

 

鞭炮声应时响起,台下一片欢腾。有好事的村民嚷道:“仲先生还不赶紧下来喝酒,晚了就入不成洞房咯!”

 

“先生先生,我们要吃喜糖!”学堂中的几名孩童挤到人群前面,蹦跳着向两人招手。仲堃仪掏出怀里花花绿绿的糖块,向下一洒,随即引发一阵哄抢。

 

“我从小生于宫廷,各式庆典仪式也参加了不少,没想到这民间的婚典竟是这般热闹。”孟章接过一把糖块,学着仲堃仪的样子向下洒去。

 

“你喜欢便好。”仲堃仪牵着他空闲的那只手贴在心口,“只可惜过些时日,我便要向村长表明身份,同你回宫了。旁的倒也罢,只是村子里尚无教书先生,这些孩子的学业又要搁置下去,实在……”

 

“这有何难?天枢人才济济,还怕没有私塾先生么?此事我来做主便是。”

 

“如此,便多谢陛下了。”

 

 

村民淳朴又爱热闹,几十坛酒灌下去也吵吵嚷嚷不愿撤桌。仲堃仪已喝得有些上头,转头见孟章依然面不改色,不由生出些震惊:“你这些年,酒量竟然长到如此境地,我……当真是甘拜下风了。”

 

“谬赞。”孟章从容地抱着酒坛,将仲堃仪面前的酒碗斟满,“此杯便当庆贺你我重逢……”

 

“等等!”仲堃仪瞪大眼睛,“旁人灌我也罢。你可想好,今晚若是我醉倒此处,岂不是误了良辰?”

 

孟章仍旧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话语中却带了些不明不白的意味。“仲卿放心,你便是醉倒,也不会误了良辰的。”

 

仲堃仪注视他许久,不禁摇头大笑。

 

“你长了这些年岁,却怎么忘了……微臣当年是怎么品得美味佳肴的?”

 

一只不听话的手突然围上腰间。

 

“仲……仲堃仪!”

 

仲堃仪一面将人按在怀里,端起那酒碗一饮而尽,高声道:“诸位,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今晚便不奉陪了!”说罢便将人打横抱起,越过重重阻障,不出片刻便脱身于人海之间。

 

村民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拦住他,只得冲着他的背影打趣:“仲先生,可小心着点身子!”

 

夜风一路吹拂,却未能将孟章脸上的热气散去半分。“仲堃仪,你,你放朕下来!朕,朕要治你的罪!”

 

“过了今晚,陛下要治什么罪,臣都无怨言。”仲堃仪低头轻笑,在那人唇上啄了一下。

 

时隔六年,他再次浑浑噩噩地被那人圈在身体下面,脑子一片浆糊,好像刚刚喝下去的酒这会儿才涌进来。直到衣衫被除了干净,一个健壮的手臂抬起他的脚踝,他才恍惚记起,方才是不是有人说过,私下里的事也是听他的来着?

 

“仲堃仪……唔……”

 

只是……他怕是找不到机会,辩驳这句华而不实的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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