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裘光篇】再生劫·一世贪欢(三)

6

 

新春时节,天璇却连着几日落雨,街上比往年冷清许多。陵光百无聊赖地看着奏折,想着前世的这个时候,裘振刚刚被他派往啟昆帝身边。第一个没有他的新春,漫长的如同天枢北境终年不化的积雪。

 

陵光将裘振唤到身侧,问道:“你今晚可有安排?”

 

裘振道:“唯王上之命是从。”

 

陵光扶额轻叹:“倒没什么命令,只是你若得闲,晚上陪我去花灯夜市吧。”

 

“这……”

 

“你不愿?”陵光挑起眉毛,“刚刚是谁说‘唯王命是从’的?”

 

裘振抱拳道:“属下明白了,敢问王上要带几人?”

 

“就你我二人。”

 

裘振惊讶不已:“王上,这怕是不妥。人流拥挤,若是出了意外……”

 

“不是还有你在么。”陵光浅浅笑开,“你的身手我还信不过吗?人多反倒显眼,你我二人便装出行,子时前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裘振双目轻合,却又很快恢复平日里稳重自持的模样。

 

“属下必不辜负王上信任。”

 

陵光对自己好吗?裘振扪心自问。怎么会不好,全天璇都在说王上对新来的裘侍卫简直好到出格的地步。三天一大赏两天一小赏,各郡县贡上来的稀世珍品看也不看地就甩给了他。王城内宫如入无人之境,就连国主寝宫他都可出入自如,试问天璇举国上下还有谁有这样的待遇?

 

可裘振觉得,这些好,都不应该是给自己的。他们相识才多久,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一个是毫无背景的外人……这般没来由的信任带给他的不是欣喜,而是心惊。伴君之侧,势必要如履薄冰。是封赏还是试探,总有一天他会看的明白。

 

他又怎会想到,陵光是毫无保留地对他好,绞尽脑汁地把看到的、想到的全部塞给他当作弥补。

 

裘振的复杂陵光不是未曾看到,他的变化也令陵光心中难免失落。只是他宽慰自己,日子还长,只要裘振被他感动,两情相悦,总有守得云开的一天。

 

但愿这灯会……便是个美好的开始吧。

 

 

裘振轻功卓绝,带陵光溜出宫墙也没费什么功夫。两人穿着素净的棉衣走在街上,一黑一白,远远看去甚是滑稽。

 

街上已有了不少人,擎着伞行走在布满雨水的街道上。陵光看着裤脚溅上的泥块,脸上有些不悦,嘟囔着道:“老天当真是与我作对啊。”

 

裘振有些尴尬,“不然我们回去……”

 

“好不容易溜出来,回去未免煞风景。”陵光皱了皱眉,斗争了一番便不去管这些斯文闲事,揽着裘振的胳膊道:“今日就权当我们是两个山野农夫,来这王城见见世面,可好?”

 

这姿势似乎略显暧昧了些,可若推辞……裘振看着陵光满是期许的目光,那句“王上自重”却是怎么都没能说出口。他将油伞撑开,环过陵光的肩膀,让他的身体全部笼罩在庇护之下。

 

陵光呆呆地看着裘振动作。许是这惊喜太突然,他支吾了半天,却是连个谢谢都没说出口,通红的脸被长而弯曲的发丝遮住,而后又埋在裘振胸前。

 

路过的行人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两人,在他们看来,这无非是一对平凡的爱侣,在经历了一年的忙碌后共迎新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天璇的王和近卫,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前世经历过多么惨痛的磨难和分别。

 

陵光忽然觉得,这一刻似乎已经够了。

 

裘振抬起对方的脸,略有迟疑地擦去陵光眼角的泪花,轻声问:“王上可是哪里不悦?”

 

“没有,我很高兴……”

 

“那……属下想去前面的花灯铺子看看,王上可要同来?”

 

陵光皱眉小声叮嘱:“刚刚不是说过,在外面不要这样叫我,被人听到便糟了。”

 

裘振这才恍然,连忙赔罪:“是属下之过,还望王上……不对,还望……”

 

陵光摇摇头。

 

这一切终究是不够啊。

 

 

裘振喜好深色,陵光伸手挑来一个画有大鹏鸟的红灯笼递给他。裘振双手接过,轻声道:“多谢。”

 

“为我也挑一个可好?”陵光拉他上前。裘振打眼看去,只见满目琳琅,山川河流、花鸟鱼虫、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虽不够精致,样式倒是还算得体。只是裘振对陵光的喜好不甚了解,踟蹰半晌也无从下手。陵光也不催促,只调笑道:“我又不是挑三拣四的人,何苦看那么多?找你心怡的便是了。”

 

那灯笼铺子的老板多嘴问道:“这位小郎君不知姓甚?我这里还有印着百家姓的灯笼,也是小巧可爱的紧,说不定这位小哥会喜欢呢!”

 

裘振还未答话,陵光便伸手取笔,在纸上写了裘振的姓递过去。

 

老板一边嘀咕着这姓氏倒不多见,一边猫下腰翻了好一阵,总算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淡紫色灯笼,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裘”字。

 

裘振皱眉:“这灯笼边角有些破损,实在不衬王……不衬你。”

 

陵光却道:“无碍,这个我很喜欢。”拿了灯笼便走。

 

裘振扔下几个铜板,转身追上陵光。他的王上正将那袖珍灯笼小心翼翼地置在掌心,揉平褶皱,看上去倒比方才养眼不少。

 

再看陵光,裘振倒有些无措了。

 

细白的手腕从棉衣中伸出,沾了几点雨水,透着点滴寒意。然而,这却是他头一次看见陵光脸上出现如此温柔的神情。

 

那人素日有些霸道,对着下人们发脾气也不少见,对着自己却时常露出忐忑神情,眼底流露的又是道不明的淡淡悲伤。裘振越发觉得,自己弄不清这位天璇王了。此刻安静柔情的他,和那个一纸军令便攻入瑶光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

 

“小郎君,小郎君!”灯笼铺子的老板追了出来,“方才这灯笼的价钱……是我记错了!这个是该还你的。”

 

裘振接过钱币,沉声道:“……有劳了。”

 

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笑意吟吟地说:“下次有空,再来光顾啊!我这铺子,一年四季,无论风雨照开不误!”

 

陵光微笑着道:“多谢。若方便,请老板下次再进些这样的灯笼,我倒要买上几十袋回去。”

 

裘振摇头道:“此物年年换新,多收无益。”

 

陵光却反驳道:“我却不喜欢新的。买上几十袋放在家里,我看着喜欢。”

 

裘振叹气:“那便随你吧。”

 

 

7

 

二人在街市上走了不远,手上却已抱满了点心和各种小玩意儿。裘振望了望天,见乌云似乎比方才更密了些,忍不住劝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再晚些怕是要着凉。”

 

陵光手中握着那盏淡紫色灯笼,头也不抬地道:“还早,待烟花放完回去也不迟。”

 

裘振劝说无果,拉着陵光站到一个略为安静的街角,将手中物什小心放下。陵光正在好奇,肩上却陡然多了件黑色罩衫。

 

“把这个给我,你怎么办?”陵光抬起眼看他。

 

裘振垂目作答:“属下身体尚可。”

 

陵光静静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令裘振很是不安。他有些后悔今日贸然答应陵光出宫游玩,否则也不会……

 

“你果然还是裘振。”陵光将他的手紧握在十指间,冻得通红的面庞似乎是在发光。“上天……还是对我不薄……”

 

裘振忍不住发问:“为何对属下如此厚待?我不过……不过一名山野村夫,并无过人之处,实在不知……”

 

陵光轻叹了口气,干脆说道:“因为我心悦卿,这个理由还够吗?”

 

裘振大惊,双手抽出便要跪下,陵光及时制住他,皱眉道:“这可是在王城里,你是要他们都知晓我的身份么?”

 

“属下疏忽。只是方才王上所言,实在令人……令人震惊,属下一时不知如何答对,还请恕罪……”

 

双手微微颤抖着,而他竟然无法抑制。若是此刻陵光再离他近些,裘振怕是对方亦可将自己心里的震骇一览无余。

 

他无法理解,亦无法接受。

 

陵光却弯腰拾起那些物什,淡淡一笑:“眼下不知如何答对,就等以后再说不迟。反正有的是时间,等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

 

他到底还是那个为人霸道的天璇王,陵光。

 

裘振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身边突然响起阵阵惊叹,随即明亮的烟花绽放在夜空。虽说今日细雨绵延,内务署却得了指示,无论如何都要让烟火照常燃放。好在尽管王命难违,拨下来的赏赐也较往日翻了许多。侍从们擦了擦额头的汗,千万遍地念叨着,望自家王上务必满意。

 

“好看吗?”陵光兴奋地牵着裘振走到街道中央,“你看,这几簇‘大鹏展翅’,还有那边的‘龙腾万里’……奇怪,如何少了……”

 

裘振无奈地看着陵光,心下已了然。

 

“宫内亦能看到烟花盛景,王上为何还要溜出宫来?”

 

陵光却摇头:“宫内礼节繁复,折腾到这时哪里还有兴致?倒不如与百姓同乐的好。更何况……”

 

他望了望裘振,细长的睫毛微微发颤。目光里的渴盼已然不加掩饰。

 

回答他的却是裘振茫然的表情。

 

“……如果,我能与你做一对凡夫俗子,逍遥这世间便好了。”

 

裘振愈发困惑:“这是王上真意?”

 

“若是从前的我,听到自己这般言辞,怕是会嘲笑不已吧。”陵光的眼里掺着太多东西,裘振无法捉摸,更不知该信该疑,只得沉默以对。

 

“只是,天璇百姓……是我欠了他们一世太平。我放不下他们……还有你,亏欠你的,我还未还给你。”

 

他突然觉得有些寒冷,见裘振仍是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心里疼痛便更加厉害。

 

“这个故事,等以后再讲给你吧。你只需记得,自遇见你开始,我对你没有疑虑,没有试探。我将你当做心尖上的人,更胜于我的性命。”

 

陵光平静地看着裘振,眼里的泪水却已经盈满。他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让裘振放下心里的戒备和不安。

 

他想走进他的心里。前世他们两情相悦,却因着裘氏满门冤魂渐行渐远。相望无言的日子足足过了九百多天,他心如刀割,也看到到裘振隐忍的痛苦,却不知如何转圜。后来他以为终于有了转机,他以为可以用裘振至高无上的荣誉告慰裘天豪和裘氏满门冤灵,谁料……一切早已不能挽回。

 

裘振,你若对我有情,便予我一个报偿你的机会可好?总不会,你忍心看我受尽折磨吧?

 

他终于潸然泪下。

 

面前的人慌了神,无措地安慰着:“王上这是怎么了,可是属下哪里说错了话?”

 

陵光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

 

“不,我只是喜不自胜罢了……”

 

 

本想再施轻功攀回宫内,孰料还未接近宫门,两队穿备齐整的侍卫便一路跑来,将二人请到门口。

 

陵光望着自家丞相和副相满脸的汗珠,心中不由得惭愧:“今次是本王太任性了。冬日雨凉,况且夤夜已至,丞相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魏玹辰捂着胸口,目光在裘振和陵光之间转了几圈,终是没能忍住一声长叹。

 

“裘……裘侍卫,你怎能这么不知轻重!带王上出门,竟也不告知宫人一句!若是出了岔子,你,你怎么担得起啊!”

 

裘振跪地叩首:“是属下之过,愿领责罚。还请丞相大人勿要责怪王上。”

 

陵光却温言劝慰:“丞相莫慌,是本王想去宫外看看,裘振已劝过我了,此事与他无关。”

 

“可,可是这……”魏玹辰不住地摇头,一时间气血翻涌,不由得踉跄几步。公孙钤眼疾手快,一把将老者扶住,向陵光道:“丞相大人怕是一心担忧王上,又兼之受寒,还容微臣扶丞相大人回府休息。”

 

陵光亦是难掩焦急:“快传医丞去丞相府,拿最好的药材!丞相,您可还好?这次真的是本王的错,您要责罚,就罚本王好了。”

 

魏玹辰闭目长叹,扶着公孙钤颤巍巍地拱手告辞。

 

公孙钤走出两步,似又想起了什么,将魏玹辰交于侍从,自己又返回陵光身边。“今夜之事,微臣会好好劝慰丞相。裘侍卫伴驾有功,想必丞相大人不会过多斥责。”

 

陵光喜道:“多谢爱卿。”

 

公孙钤恭敬答道:“不敢,还请王上今日早作歇息。裘侍卫——”

 

裘振抬起头来。

 

“王上就拜托你了。”

 

马车上,魏玹辰已然坐定,见公孙钤冒雨进来,止不住又叹了一声。

 

“王上此前从未如此任性过,这裘振……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就能将王上迷惑成这个样子?”

 

公孙钤劝道:“王上体察民情,与民同乐,倒也不失为善举。既是平安归来,丞相大人就不必再担心了。那位裘侍卫身手不凡,为人落拓,若是当真对王上忠心不二,也算是一段佳话。只是……”

 

“只是什么?”魏玹辰急忙问道。

 

“没什么……许是学生多心了吧。”公孙钤轻轻摇头。

 

陵光的喜悦神情回荡在他脑海中,这是过去二十年间旁人不曾带来的。公孙钤虽心中酸涩,却也为陵光高兴不已。只是裘振,方才跪在地上时依旧是面无表情,抬眼时却不知怎么,教他看出一丝阴郁和戾气。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心生妒意,看走眼了吧……”公孙钤暗自思忖,令车夫起驾往丞相府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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