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写在前面的话：可甜了可甜了都是糖。

公孙钤一早起身就觉得不对。

 

府中的下人向来麻利得很，未等他传唤便能备好一切洗漱物什，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外，就等一声召唤了。可今日他叫了好几声都不见有人回应，不得已只能先换好衣衫，出门探个究竟。

 

院子里铺满了大张大张的白纸，旁边放着细竹条、米糊和各色穗线。许多人围在一处，将那白纸切割折叠，糊在竹条上，忙得不可开交。公孙钤数了数，府里所有下人竟是都聚在了此处。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惊愕地问道。

 

总管老伯连忙走过来，鞠了一躬道：“请大人安。今日是我思虑不周，忘了为大人安排洗漱之事，请大人恕罪。”

 

公孙钤为人和气，待下人也是宽厚礼遇，摆了摆手道：“无妨，只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总管老伯道：“老朽也是听小四儿说的，若是在今日子时二刻前，天上共放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盏天灯，那凡是动手做这天灯之人，皆可见到心中最为挂念的亲属或是眷侣。是故一早便将这信儿告诉了大伙。大人可也要做上一盏啊？”

 

这消息来得突然又蹊跷，公孙钤揣摩半晌，将那名唤小四儿的侍从叫来，问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小四儿挠了挠头：“是我家里弟弟跟我说的，我就告诉善伯了。横竖今天是愚人节，就算这事儿是诓人的，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愚人节？”公孙钤皱起眉头，他精读史书典籍，却从未听过钧天诸国还有这么个节日。“说来听听。”

 

“我也是听我弟弟讲，说这愚人节啊便是专门用来讹人哄骗的日子，这一天无论旁人说些什么都不用当真，若是被骗了呢也只能自认倒霉，不能伺机报复。我也和善伯说了这话，可是他老人家说：‘宁信其有，试试也无妨，便是受骗了也掉不了肉’，这才叫大伙儿一起动手的。”

 

善伯点点头道：“请大人恕老朽愚昧。只是我儿前些年不幸病故，老朽实在挂念极了，便是在梦里一会也是好的，这才请大家帮我这个忙……若是大人怪罪，便怪罪老朽吧……”

 

旁的侍从连忙替他说情：“大人恕罪，奴才的父亲也是去了多年，做这天灯权当一个念想……”

 

“正是，奴才的亲兄远在边境，十年也难得一见……”

 

府内众人七嘴八舌，有些易伤感的已然落了眼泪。公孙钤长叹一声，扶着善伯的手道：“我平日忙于政务，实在是对大家关心太少了。这天灯大家尽管去做，每人再拨二十两银子，随便拿去买些东西便是。”

 

众人齐齐跪下，感恩涕零地叩谢。公孙钤点了点头，这才要了些水，简单梳洗了下便启程向天璇王宫行去。

 

 

孰料马车刚刚过了宫门，便有侍卫来报，说是今日王上得知了天灯之事，特许众臣不用上朝，回去做天灯便可。公孙钤见那侍卫腰间也挂着竹条，好奇问道：“敢问你是如何得知这天灯之事的？”

 

侍卫道：“这……是大农丞府上的侍从告知我的，虽说是什么愚人节，可奴才想着若是真能灵验，让我见见我那已嫁做人妇的妹妹，倒也……”

 

公孙钤心中了然，却依旧令马车向宫内行去。侍卫忙问：“大人为何还要入宫？”

 

“我去见见王上，此事还要让他定夺才好。”公孙钤放下轿帘，琢磨着陵光知晓此事后会有的反应，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王宫内皆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制作天灯的下人，一排排成型的灯摆在宫墙根下，看着甚为壮观。这天灯做起来不难，难的却是这份心意能否得上天垂怜。公孙钤一路看着，心中越发沉重。传这谣言的人到底只是为图一时开心，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看着整个王城的人白忙一场，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內侍领着他进入内宫之中。果然不出所料，陵光正握着铰剪裁纸。公孙钤忙上前道：“王上小心，莫划了手。”

 

陵光偏过头来，脸上盈着淡淡的笑意。

 

“爱卿坐吧。”他指了指对面，“今日众卿都回家去做天灯了，爱卿怎么还有空进宫？”

 

公孙钤望着他一脸专注的模样，踌躇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这天灯之说，王上是听何人所传？”

 

陵光道：“是內侍总管与我说的，怎么？”

 

公孙钤道：“微臣只是觉得此事有些奇怪。如此不循常理之说，何以一夜之间便传遍王城呢？会不会是有心之人故意看天璇的笑话？”

 

陵光忍不住笑道：“爱卿何必多虑？他若想看笑话便让他去看好了。若是真能见到裘振一面，便是让天下人都嘲笑一次又如何？”

 

公孙钤一声长叹。

 

果然，陵光心里最想见到的还是裘振将军。他二人自小一块儿长大，一个是未来的君王，一个是将门虎子，本应是羡煞旁人的一堆君臣眷侣，孰料逢这乱世，不得以落到如此局面。一个怀抱一腔赤诚怎奈青山埋骨，一个满心悔恨思念孰料覆水难收。唯有一柄云藏剑日日睡在君王枕侧，成为这阴阳两界的唯一纽带。

 

“王上可知道，今日乃是什么节日？”

 

陵光摇头：“这孤王倒不知，爱卿不妨说说看。”

 

“臣……”公孙钤正要将“愚人节”一事说出，话到嘴边却忍住了。陵光乃天璇之主，若是知道了有人敢愚弄于他，势必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那造谣之人。如此一来民心又要动荡，实在是于他无益啊。

 

“臣记错了。”公孙钤故作愧疚神色，“打扰王上多时，臣告辞了。”

 

陵光叫住他：“爱卿就没有想见之人吗？”

 

公孙钤摇摇头：“臣心中想见，唯有盛世二字。”

 

陵光轻笑了声：“到底是公孙钤啊。看来是孤王……太过庸俗了。”

 

 

愚人节的事情埋在心中，不说倒也罢了。可一想到陵光满心欢喜地放了天灯出去，末了却只能收获一片失望，公孙钤心中便有如针刺一般。

 

他恍惚想起，在与陵光初见之时，那人也曾错将自己当做裘振。魏玹辰也说过，自己的眉眼间与裘振确有些许相似。若逢上灯光昏暗，或许更是认不出来了……

 

想着想着，公孙钤心中便打定了主意。他掀开轿帘，令车夫驱车前往丞相府。若说裘振的模样装束，怕是没有人比魏玹辰更为清楚了，或许还能弄上几件裘振的旧衣衫……

 

 

夜幕渐渐拉下。陵光抱着天灯站在宫中最高的层楼上，望着天空中逐渐亮起的星光，脸上浮起温柔的笑。

 

他取出火折子，将天灯下的油料点燃，然后慢慢松手。晶莹的白色忽地被罩上一层金光，摇摇摆摆地升上天去，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寻找着归宿。

 

又有几盏灯从下面升起，很快变作几十、几百，直到漫天的星光都黯然失色。天空中遍布璀璨，如同一条光芒万丈的星河，载着无数的思念流向未知。

 

陵光仰头望着，眼中的泪水渐渐溢出，滴落在手心，汇成一个浅浅的水洼。

 

“裘振，你看到了吗？”

 

“王上。”

 

陵光猛地转过头去。

 

十步开外，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矗立在眼前，穿着他最为熟悉的墨色，系着沉着的红，绣着艳丽的紫。

 

“臣离开这些时日，心中亦是思念不已。只是身死不能复生，只盼王上能早日振作，莫要辜负天璇子民。”

 

陵光安静地望着他，再次出口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公孙，是你吧。”

 

他轻笑着走上前。“这般口气与孤王说话的，除了你还有谁。”

 

“何况裘振的背影，孤王记的最是清楚了。”他的目光渐渐飘向远处，飘入那个冷清又绝望的永巷之中。

 

公孙钤默默转过身，跪下认错：“是臣冒昧。”

 

陵光摇摇头，扶他起身：“该道歉的是本王。这愚人节和天灯的把戏，其实都是本王出的。”

 

公孙钤惊愕道：“什么？”

 

 

君臣二人站在层楼上，仰头望着漫天星火。

 

“小时候，我与裘振就住在这座楼里，他住下层，我则住在此处。白天我们混在一起，夜晚各自回去休息，没有父亲的允许，不得踏出寝宫半步。可是日子久了，便是晚上见不到他，我心里也难安定，睡得极不踏实。于是裘振就想了这个法子。”陵光指着头顶的天灯。“我二人以灯为信，他将言语写在灯面上，放出来教我知道。每日一盏，却是不同的字句……直到裘家出了事。”

 

“如今他不在了，我却从没能回应他一次。九泉下是何等孤单寂寞，我不知道，他也不肯告诉我。”陵光紧紧握着栏杆，双目倒映出无数的光辉来。“我想叫天璇举国记得他的好处，可他又偏偏替我担下刺杀共主的罪名！所以我便与內侍总管商量，编造这一出戏，教大家帮我做这些天灯给他，让他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人在记挂着他。”

 

公孙钤略有不解：“王上若是想叫家家户户做天灯祭拜裘将军，一道旨意即可，何苦这般周折？”

 

陵光轻笑：“圣旨再大，大不过人心千沟万壑。若非真心相与，便是做上十万、百万，又有何用呢？”

 

他摩挲着栏杆上的锈迹，恍惚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夜夜猫在此处，等着那盏微弱的光辉出现。

 

“我又怕传的太真，令百姓心中失望，这才编了句愚人节的话来补救。”他闭目叹息，“只望不要伤了有情人的心啊。”

 

公孙钤轻声道：“祭拜也罢、倾诉也罢，终归是生者由心而发。只要他们真心思念，那人的音容便时时刻刻存在心里，说是相会，倒也无差。”

 

“爱卿真是会说话。”陵光摇头拜服，“不知你所做的天灯许了何愿？”

 

公孙钤将手中物什递过，只见白纸上一袭干净锐利的笔锋，正如其人。

 

“惟愿吾王，长享盛世。”

 

 

子时渐渐过了。陵光躺在卧榻上，听着熟悉的蝉鸣，渐渐陷入睡意。

 

耳边的云藏忽然传来轻微的鸣叫声。

 

陵光揉了揉眼睛，却见一身熟悉的衣衫立在堂中，不禁皱眉：“公孙，你怎么又？”

 

来人慢慢转过身。

 

陵光怔愣着，直到身体被一个冰冷的怀抱圈住，却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裘……裘振？”

 

他摸索着去碰他的脸，这如何可能？如何可能！

 

“陵光。”

 

只一句便令陵光满面泪痕。他挣扎着，拼了命似的想要将人看个仔细。

 

“你，你是……”

 

“那盏天灯，我看到了。”来人将他的身体紧紧拥在怀里。“‘昔年春还旧，与君约华头。今朝天河路，问君同住否？’”

 

陵光紧张地望着他。

 

裘振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眉眼都仿佛是桃花化成的。

 

“平生最憾之事，便是未能与你白头到老。”他倾身吻下，“无憾者，便是与你立下海誓山盟。”

 

“裘振……”

 

“天河广袤，往生者不计其数，皆怀有放不下的念想。臣的魂灵亦在那里，时时刻刻看着王上。只盼有朝一日，天璇国泰民安，再无兵戈之祸。”

 

 

“惟愿吾王，长享盛世。”

 

 

完

后记：

四月一日不仅是愚人节。

有人记得烈士遗留下的最后一句言语。

有人记得巨星的音容笑貌和光影中流转的身姿。

或许这个日子还意味着许多许多我们不曾知道的故事。

无论如何，请珍惜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

铭记悲伤和愤怒，抛开嫉妒、莫名其妙的怨恨和无意义的争吵。

爱自己，爱自己所爱。

明天不更了。

逗你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