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蹇齐篇】再生劫·一如初见(六)

15

 

自与天璇罢战归来后,齐之侃许久未曾上朝,偏偏昨日接到宫内急报,心知蹇宾定是出了大事,由不得外伤未愈,着着铠甲便入了宫。

 

堂上,蹇宾已端端正正坐着,几个臣子面面相觑,不知自家君上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齐之侃跪下行礼,望着蹇宾淡淡的笑容,心中更是疑虑丛生。

 

那人却什么都没说,摆摆手让他站起。恰在此时若木华带着一队朝臣进来,见到齐之侃不由得愣在当场,目光在蹇宾和齐之侃之间扫了几个回合,“哼”了一声便向蹇宾行礼。

 

“大司命免礼。”蹇宾微笑着道,“就等大司命您了。”

 

“敢问君上,齐之侃戴罪之身,怎么还有资格上朝参政?”若木华冷冷地望着蹇宾,目光中威慑之意已懒得掩饰。蹇宾却毫不在意,抬起一份奏折道:“昨日睢炴城里府库失窃,听说是天枢奸细潜入,不知可有此事啊?”

 

他这么一问,在场众人一时愣住,竟不知这来的是哪一出。若木华皱着眉道:“这……失窃之事,合该问责那城中郡守,或是……”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指着齐之侃怒骂:“或是有人与天枢勾结,故意放些探子进来,令我天玑损失惨重啊!”

 

“哦?”蹇宾故作好奇,“大司命此话何意啊?”

 

“唉呀,君上可还记得,齐之侃前些日子与天枢上大夫相谈甚欢,被老臣撞了个正着!”若木华越说越气,仿佛认定这连日来的祸端皆是因齐之侃而起,“你,你这灾星,坏我天玑国运,损我兵力,令虎符失窃,如今竟勾连外国,实在,实在……”

 

蹇宾望向齐之侃,漫不经心地说:“齐将军,你有何解释?”

 

齐之侃持剑而跪,“末将并无勾连天枢,君上明鉴。”

 

“哦?”蹇宾笑了笑,猛地将奏折掷到地上。“齐之侃,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齐之侃惊愕地抬起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蹇宾。

 

“本侯念你是先君托付,一直护着你,不曾相信大司命卜测之言,未曾想,未曾想到……”

 

若木华见状连忙附和:“君上说的正是啊!快些处置了这灾星才是啊!”

 

“呵,如今我天玑危在旦夕,处置他又有何用!”蹇宾一拳打在案上,仿佛痛彻心扉,“来人,将他逐出天玑王城!十里内,不许他接近半步。即刻去办,不得拖延!”

 

“君上?”齐之侃不由得念出声来,“君上何以不信我?”

 

蹇宾只呆坐在上首,颓废之态前所未见,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似的。

 

“君上,末将不明。”

 

“本侯让你走。”蹇宾轻轻转过头,“你是听不懂,还是要抗旨啊?”

 

齐之侃还要说些什么,数名侍卫却在此刻应声而入,围在他身边,厉声道:“齐将军,请吧。”

 

齐之侃静静望了蹇宾一眼,突然笑了。若木华正要斥他无礼,齐之侃却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大司命的肩膀,低声说:“大司命,这下您可满意了?”

 

“你,你还不速速滚出天玑!”

 

“滚出天玑,呵,那倒容易。只是君上若有半点差池,大司命可担待的起?”

 

“你,你!”若木华气上心头,一个没撑住竟踉跄了几下。

 

齐之侃狠狠瞪他一眼,跪到蹇宾面前叩首三次,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王宫。

 

案上的拳头总算慢慢松开。蹇宾长出一口气,有些虚弱地唤道:“大司命,颁诏吧。”

 

 

蹇宾下诏退位,天玑侯易主。这一消息顷刻间便传满了大街小巷,百姓无不震惊。即便大司命一系极力说明,乃是天象警示方才如此,可市井之中已有不少流言直指钧天。若木华不得不派出亲兵巡逻王城各处,试图堵住悠悠众口,结果却变得越来越糟。

 

蹇宾挂着笑拜别若木华,“大司命,这天玑的安危可就交给你了?”

 

若木华已然被连日来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此时对上蹇宾,心里又气又愧,万般复杂也说不清楚,草草鞠了一躬便令马车走远了。

 

驾车之人正是啟昆近身死士,名为辛巳,此前亦是他闯入王宫之中挟持蹇宾,武艺高超可谓世间罕见。蹇宾坐在车中,望了望窗外,不禁感叹道:“今日方知,这天玑城外的景色如此清秀亮丽,我住了多年都未能欣赏这美景,实在辜负。”

 

“天玑侯好兴致,这时候还想着美景。”辛巳不屑答道,“钧天的风景也不比这差,等面见了陛下后,你自可看个痛快。”

 

“呵,那便多谢了。”蹇宾收回目光,端坐车中,竟是闭目养神之态。

 

辛巳心中纳闷,不由得提起警惕。

 

蹇宾此人,背负杀父之仇尚能隐忍多年,绝不会如此甘心臣服于啟昆帝。无论他打着怎样的算盘,在将人押回钧天王城之前都不得放松半点。

 

“小兄弟,我有一话问你。”蹇宾突然发声。

 

辛巳没好气地道:“问吧。”

 

“当年行刺我父亲的几人中可有你?”

 

辛巳皱眉:“我有那么老么?当年我也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童,还在宫中待诏。”

 

“也对。”蹇宾轻笑一声,“原是和当年的小齐一样啊。”

 

“齐之侃?”辛巳突然警铃大作,“不对,你前些日将他驱逐出天玑,难道是为了……”

 

蹇宾登时闭口不言。

 

“你们几个,”辛巳手持马鞭,指了几个人道,“去前方探测一番,若发现埋伏,杀无赦!”

 

蹇宾忍不住叹了一声:“年纪轻轻,这么多戾气可不好,到底还是不如我的小齐。”

 

 

16

 

辛巳驾着马车行至王城外十里处,一路虽也见了几个行人,却皆是手无寸铁、面容惊慌的百姓。几番打起精神却又即刻松弛,心中不由得渐渐有些疲惫。

 

恰在此时,马车里清亮的嗓音传来:“小兄弟,我想去方便一下,不知可否……”

 

辛巳喝住马匹,冷着脸道:“我与天玑侯同去。”

 

蹇宾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了马车。辛巳正要抬手扶他,却只听耳边一声呼啸,随即蹇宾大叫一声倒在马车门口,胸口插着一支羽箭,已渐渐被血染成殷红。

 

辛巳连忙起身张望,见旁边的草丛左右摇摆,远处一个白衣身影已急速远去,身形矫健异常。他料定是齐之侃,来不及疑惑便咬牙大喝一声:“你们快替天玑侯疗伤!我去追那贼人!”

 

蹇宾倒在车前,鲜血越流越多,已呈昏迷之态。余下的钧天兵卫已全数围了上来,一面去解他的衣衫,一面唤他的名字。倘若蹇宾死在此处,他们少不得要背上护卫不力之罪,是故此时群龙无首,焦急之下竟无人防备,十几双眼睛全落在蹇宾身上,生怕他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命呜呼。

 

如此大好机会,蹇宾又怎会错过。

 

“嗖!”

 

几乎是瞬间,五把弓弩射出数十支箭矢。钧天兵卫防不胜防,竟有一多半中了埋伏,倒在当场。

 

而在他们身后,蹇宾已然利落地站起。

 

“早说了,年轻人何必操之过急。”他冷冷一笑,将那沾着血的羽箭和一块垫着铜板的血包丢在地上。天玑兵卫急忙解下马,将缰绳递到蹇宾跟前。

 

“君上,事不宜迟,齐将军说他在云蔚泽东三里处与您汇合,请你即刻前去。此处交给我们便是。”

 

蹇宾也不客气,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辛巳轻功极佳,一路追着那白色身影,很快便近了身前。那人见逃脱不掉,也干脆回过身来。辛巳望见一张英武面庞,剑眉星目皆如九天之姿,不是齐之侃还能是谁?

 

“齐将军,久仰。”辛巳取出腰间长鞭,顷刻间作出战斗之态来。“我听说天玑侯对你极好,为何你要取他性命?莫非你已向他人投诚?”

 

“投诚他人?”齐之侃微笑起来,手指轻轻掠过剑身,那长剑瞬间笼上一层雾气,很快化成水流,又眨眼结成冰霜。最终,竟是在利刃外又裹上一层尖锐的冰刺!

 

辛巳已然呆住,口中呼出白气,身体也愈发难以动弹。他奋力挣扎,却只看见齐之侃越来越近的身影。

 

“齐之侃,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齐之侃却答非所问:“前些日进宫挟持君上的可是你?”

 

“是,是我又如何?”

 

“那我便没有杀错人。”齐之侃将剑缓缓举起,尖端直指那双渐渐升起惶恐的眼睛。“妄图伤害他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霜色染上草地,顷刻间血雾缭绕。

 

 

蹇宾驱马向云蔚泽狂奔。他诈死逃脱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回天玑,若是不能在若木华手下到来前与齐之侃汇合,那这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

 

“驾!”他大喝一声,狠狠落下马鞭。

 

只是他座下马匹乃是从马车解下,极少被用作坐骑,禁不住他阵阵催促。这一鞭未有效益,反使其受惊,前腿一软便跌了下去。

 

蹇宾猝不及防,从那马背上滚落下来,一连翻了好几下。泥土、石块被这惊动掀起,噼里啪啦地向他身上打去。

 

疼痛一下子从各处涌上,后脑、手肘、腿骨,无有一处不痛得厉害。气血忽地涌进头颅,蹇宾只觉眼前慢慢暗下去,周遭的声音也悄了,身子各处渐渐麻木起来,一时间好像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一般。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恍惚看见一个白色身影由远及近,扶着他的肩坐起。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问。

 

白衣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颦一笑都好看得犹如天上的太阳。

 

“我吗?我姓齐。”

 

姓齐。是他的小齐啊。

 

蹇宾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靠在那人怀里,好像一下子丢了所有力气。他双目紧闭,嘴角却渐渐勾起笑意,喃喃念叨:“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17

 

清风伴唱,青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飘进木屋。齐之侃端着煎好的汤药走进,却见蹇宾还昏睡在榻上,只得轻唤几声:“君上……君上?”

 

蹇宾似是沉在梦里,眉头紧皱着,时不时念叨一句:“小齐……你回来啊……小齐……”

 

齐之侃无法,转头向门口望去。那里空空荡荡全无人影,他望了许久才定下心,含了一口汤药便将碗撂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贴上蹇宾的唇。

 

许是发烧的缘故,那人的唇有些干,有些热,齐之侃慢慢将汤药哺入,再抬起头时心中已是狂跳不已。也不知怎么,蹇宾的眉头松开了许多,嘴角浮起了一丝莫名的笑。齐之侃微微叹了一声,再次含下一大口,如此反复了十数次,那一碗汤药才隐约见底。他擦擦额头的汗,端起碗走出屋门。

 

清风重新吹拂,嘴里的苦意紧跟着泛了上来。齐之侃故作镇定,将那碗放在溪口转了几圈,这才起身迎上一张满是笑意却令他心烦意乱的脸。

 

“仲大人怎么不坐?”

 

面前人一袭黄袍,内着青衫,腰间一把长剑,正是那仲堃仪。他饶有兴致地望着齐之侃,想要揶揄几声却又不知怎么放弃,收了戏谑神情道:“此地不宜久留,齐将军还是快些与我去睢炴城吧。”

 

“待君上身体恢复再说。”齐之侃重新坐回药炉前,掀起盖子,加了些清水进去。“仲大人若是担心贻误时机,自行启程便是。”

 

仲堃仪轻笑两声,道:“齐将军莫不是还未完全相信在下?若我天枢有趁火打劫之意,如今只消花上些银两拉拢你们那位大司命即可,又何必费尽周折辅助天玑王复位呢?”

 

“仲大人既然知晓我心中疑惑,那就不妨说的明白些。”齐之侃“当”地一声扣上盖子,“毕竟您是天下闻名的生意人,我若不问清楚价码,待到日后你坐地起价,怕是得不偿失了。若是害了天玑和君上,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呵呵,齐将军当真是谨慎。”仲堃仪倒不气恼。

 

“谨慎?不过是一朝被蛇咬罢了。”齐之侃冷冰冰地回望着他,“毕竟那六成粮食缘何而失,在下可是记得清楚。”

 

仲堃仪不由得瞪大眼睛:“齐将军何时恢复的记忆?”

 

“仲大人还是先告诉我,天枢究竟打着什么算盘为好。”

 

齐之侃面如寒霜,仲堃仪倒也不去恼他。毕竟他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易位而处,只怕自己心里的戒备还要深些。更何况他此次冒着危险潜入天玑,自然不是为了赔偿那六成粮食。忠君之事,各为其主,前世那招损人利己他可从未后悔过。只是……

 

天玑失粮,发兵遖宿;四国结盟,各怀鬼胎。当年他的目光若是能长远些,或许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今世无论如何,都不可再错一次。

 

“天枢所为何事,我前次会面已与将军明说。如今钧天乃我等共敌,天璇天玑若接连被吞并,余下我天枢便是无路可退。吾王愿出手帮你,实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只要天玑王复位,我等一同攻下钧天,土地钱粮两国平分,何乐不为?”

 

“哦?”齐之侃挑起眉毛,“莫要怪我无礼,仲大人一张嘴两家话,就算在下信了,吾王可未必那样糊涂。”

 

仲堃仪轻笑一声:“将军与天玑王一口同心,您的意思与他又有何差别?方才之事……”

 

“方才如何?”齐之侃故作镇定,拳头却一下子攥起,脸颊微微发着热气。仲堃仪笑得异样,他看了两眼终于忍不下去,别开头道:“待他醒了,仲大人亲自去说便是。”

 

仲堃仪点头:“那在下就代吾王谢过齐将军了。”

 

药壶盖子突然向上窜动起来,几滴药汁溅到齐之侃身上,给那雪白的衣袍添了几点墨纹。

 

齐之侃忙掀开盖子,仔仔细细地将溢出壶外的汁液擦去,又添了少许凉水。他神情专注,一举一动细致入微,眼中流露出的温柔竟是仲堃仪从未见过的。

 

怔愣间,齐之侃已将火熄灭,抬头望见仲堃仪有些奇怪的表情,不禁问道:“仲大人怎么了?”

 

仲堃仪淡淡一笑:“不知天玑王此时醒了没有?我原是希望他快些醒来,可眼下却盼着他再多睡一会儿。”

 

齐之侃狠狠瞪他一眼,端起药走进屋门。

 

 

木屋内,蹇宾已睁开双目,带着些茫然四处打量这间明明陌生,脑海中却似有印象的屋子。齐之侃连忙扶他坐起,低声请罪:“属下未能及时与君上汇合,害您受伤,是属下之过。”

 

“无妨,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蹇宾虚弱地笑了笑,“我定然不敢让别人射那一箭。若非是你,今次恐怕已经做了钧天的阶下囚了。”

 

“君上,睢炴城那里,周将军已按您的安排部署。只是眼下无虎符在手,难以调遣周围城池中的守军。您看……”

 

“外面是天枢的上大夫?”

 

齐之侃点头。

 

“来的够快。就算他们的坐骑脚力非凡,要一路赶来这里,怕是七日前便已启程了。那时大司命的狐狸尾巴还没露出来,孟章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蹇宾眉头紧皱,禁不住咳了两声。

 

“君上可是哪里不适?”齐之侃连忙将蹇宾抱紧,伸手试探他的前额。

 

蹇宾摇摇头,“无碍。仲堃仪可有说过他为何而来?”

 

“他说,要助君上自立,两国结盟后借军马于您,收复失地,共抗钧天。”

 

“小齐觉得是否可信?”

 

齐之侃缓缓答道:“无论可信与否,此乃眼下最佳之策。”

 

蹇宾倚靠在他怀里,听闻此话不由莞尔一笑。

 

“那便好。我自然相信小齐。眼下境况紧急,莫要耽搁,你与我同去睢炴城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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