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仲孟篇】再生劫·一襟风雪(四)

10

 

几个月后,冰雪消融,天气转暖,矿山也重新开封。只是这一次,却与往日大大不同。待苏翰拿到最新的账目时,时间已快入夏了。

 

“这,仲堃仪这小子在搞什么!”苏翰猛地将账本掷在地上,“他怎么会将矿石卖给造办处?天枢的造办处不是一直形同虚设么,如今又是怎么招来那些异国能人的?”

 

沈旭连忙将账本拾起,过目一遍也惊愕万分,不住摇头:“卖给造办处的价格,比卖给钧天行商的价格多了一倍不止,国库进账颇丰,王上自然要嘉赏于他。只是仲堃仪难道不知四大世家与钧天商会约定之事?这样一来,要我等如何同他们交代啊?”

 

崔琳皱眉道:“莫非仲贤侄经验太浅,天资又愚钝,只图一时名利忽略了此事?上卿莫慌,找个日子提点提点他,明年重新再办就是了。横竖也不差这一年。”

 

“天资愚钝?”苏翰冷笑一声,“他若是天资愚钝,你等便是蠢货了!造办处一下子多了这么些工匠,绝非一日之功。搞不好那小子早早就打了这般心思,在我等面前装聋作哑整整半年,你等在他那年岁,心机可有他一半啊?”

 

沈旭仍是难以置信:“仲家与我三家同气连枝,把持天枢朝政这些年,仲堃仪这般做,于内于外都讨不到半点好处,下官实在想不明白他所图为何?”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苏翰恼怒地坐下,“当务之急是考虑清楚,如何应付那位才是。仲堃仪的事不妨也问问,他手中握着个什么‘天眼’,说不定能猜出一二来。”

 

崔琳点头道:“下官这就去办。另有一事,还请上卿过目。”

 

苏翰将折子接过,见是咸平县主的奏报,不由皱眉:“你这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连上递天听的奏报也敢提前拦下,若叫王上知道,老夫都保不住你。”

 

“上卿谦虚了,这奏报横竖都要落到您手里,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眼下我等商定了法子,明日有备无患嘛。”

 

苏翰仔细读了番,脸上虽是镇静自若,眉眼间却已露出笑意。

 

“的确是个肥差事,不知你们两个谁想捡了这便宜去?”

 

崔、沈二人相视而笑。

 

“若只图利,这大好机会实在浪费了;一石二鸟,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若行的顺利,这几个月来流入国库的钱粮便又可回到咱们手里,到时候我三家平分,许比往年还多些。”

 

苏翰轻笑一声,将折子递回。

 

“明日朝堂,便交给你等了。如能借此机会一举铲除了凌世蕴,我看孟章还有什么机会骑在我等头上!”

 

 

天枢虽是钧天诸国中面积最大的,却因北旱南涝的气候,农耕收成向来可怜。而咸平这大雨更是一反常态地下了半个月,洪涝更甚以往。孟章端坐朝堂,想到受灾百姓苦不堪言的模样,心中犹如刀割。

 

苏、崔、沈三人目无斜视,胸有成竹,想必早已经过了一番商量。眼下沈旭上表,推荐凌世蕴前往咸平赈灾,口中虽称赞着凌司空善防筑工事等等,却也掩盖不住那不怀好意的笑。

 

孟章不知他三家打了什么主意,自是不敢轻易允诺。可赈灾之事刻不容缓,不许凌世蕴前去,总也要有人接这摊子。

 

“凌司空身体不适,本王担心他操劳过度,落下病症便难办了。”孟章轻描淡写地回绝,“不知诸位可还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苏翰上前道:“王上,若说施银救济,朝中人人皆可效力;可若是修筑堤坝,以绝后患,我天枢再无人比凌司空更加合适。想必凌司空也不会因一点小症,置数万灾民安危于不顾吧。”

 

凌世蕴缓步踏出,俯首而拜:“苏上卿所言有理,微臣愿为王上分忧,还请王上准许微臣前往咸平。”

 

“凌司空,你的咳疾可好些了?”孟章故作冷静,袖中的拳头已然攥紧。凌世蕴轻轻颔首,言辞中丝毫不掩宽慰之意:“王上放心,微臣定会安然折返,请王上勿要忧心。”

 

孟章紧咬下唇,不知如何作答。却见仲堃仪从群臣中走出,朗声道:“微臣愿与凌司空一同前往,助其一臂之力!”

 

苏翰等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崔琳急忙上前斥责:“仲大人身兼要职,主管通商之事,若是擅自离开王城,岂不是前功尽弃?”

 

孟章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若是有你陪凌司空一起,本王倒放心许多……”

 

“王上,不可。”出言的却是凌世蕴,“仲大人怀着什么心思,微臣难以揣度,恐节外生枝。还是让微臣一人前去,反而妥帖许多。”

 

苏翰怒道:“凌司空无端扣这罪名给上大夫,不知是何居心?”

 

“苏上卿过虑了,下官平日听的多,见的广,难免谨慎些。”凌世蕴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孟章却已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他慢慢松开拳头,按在凹凸不平的龙椅上,一阵疼痛从掌心传来。

 

“准奏。”他克制着,望向凌世蕴脸上浮现的淡淡笑意,强忍眼中的泪水。

 

 

11

 

“王上莫要担心,微臣若是一去不回,倒也不失为牵制苏翰的一个把柄。”

 

孟章同凌世蕴和仲堃仪坐在石亭中,周遭一个內侍也无。纵使如此,三人还是低声细语,生怕隔墙有耳,坏了大事。凌世蕴眉目轻松,说是视死如归之状也不为过,对面二人看在眼里,只觉犹有千斤之重压顶,难以喘息。

 

“凌司空,苏翰摆明了要陷害于你,又何必自投罗网?”仲堃仪忍不住问道。

 

凌世蕴摇摇头:“无论他是否要陷害于我,赈灾之事终须有人亲自操劳。你如今明面上还是同世家站在一处,若今次同我一起搭了进去,出了事故,王上日后可该倚赖何人?朝堂之上我故作深意,也是让苏翰他们少疑你一些。只是,这日子也长不了多久,以后怎么走,你心里可有数没有?”

 

“造办处已初见成效,在下的几位门徒如今也入了朝堂,官职不高,苏翰他们倒也未曾在意。待国库再充盈些,便可招兵买马、扩充军备,有兵权在手,又何需惧怕苏翰?”

 

“话虽如此,然王上手中的兵权多散落在外,王城守备将领皆是四大世家的人。万一惹急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仲大人,你一定要谨慎行事才是。”

 

“谨遵凌司空教诲。”

 

孟章一路听着二人交谈,心中不免又生出烦闷。然而他活了两辈子,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纵使意气难平,也只得按捺焦虑,一步一步地走。

 

“凌司空,”他终于开口,“此次赈灾,苏翰他们揣着何等意图,你可猜到一二?”

 

凌世蕴沉思道:“途中遣人行刺,虽说像他的作风,却又不必以赈灾之事为借口。微臣猜测,他们多是要在这灾银上做文章了。或许回来,在账目上动动手脚,给微臣安一个中饱私囊的罪名,让王上难以抉择。”

 

仲堃仪却道:“我怕没有这样简单。这等污名,王上只要派得力之人彻查便知,反牵连到他们身上,得不偿失。”

 

“仲卿的意思是……”

 

“微臣担心,他们是要在这防御工事上做手脚,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了。”

 

凌世蕴面露惊愕,连连摇头:“苏翰再丧心病狂,也不该拿天枢百姓的性命开玩笑。这……实在……”

 

“他的底线在哪,王上您是最清楚的了。”仲堃仪轻轻瞥了孟章一眼,“兔子急了尚且乱咬人,万一撞上了非生即死的关口,天枢百姓在他心里又能有多少分量?”

 

孟章长叹一声,“凌司空,此行你定要多多提防,既要保百姓无虞,也要顾全自己,你……可否答应本王?”

 

“微臣,遵命。”

 

 

仲堃仪远远在马车上便看见熟悉的车辇,不由叹道,该来的终究是会来。这半年来的账本送到苏府也有几日了,苏翰这个时候才登门造访,想来是心中也未作定论。此番借着赈灾一事周旋一二,或也能蒙混得过关。

 

他神态自若地踏下马车,门府下人果然来报:“苏上卿在府内,已恭候大人多时,大人是此刻去见,还是换了衣装再去?”

 

仲堃仪道:“将去年公孙兄带来的那些金银玉器取来。再将那件翠色蚕丝深衣送到卧房,转告苏上卿,我稍事准备便去会他。”

 

苏翰在厅堂中等的已是怒气冲天。他自下了朝便来到仲府,足足一个时辰才听闻仲堃仪回府的消息。孰知又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人,手中的茶也不知换了几轮。就在他险要破口大骂的时候,仲堃仪提着长衫匆匆赶来,面色惶恐地拜了几拜:“劳世伯久等,是小侄的过失。”

 

苏翰冷冷一哼:“仲上大夫如今架子倒是足得很,连我这个世伯也不放在眼里了?”

 

“侄儿不敢。”仲堃仪深弯下腰,一副长拜不起的架势。苏翰略微打量了一周,只见眼前人穿着上等的金边蚕丝,腰间挂着四五块玛瑙珠翠,腕子、脖颈上皆是金光闪闪,不由哂笑一声:“贤侄如今可是出息了,这般穿戴,便是严儿也未曾有过。”

 

仲堃仪直起身,赔着笑道:“这还不是托了世伯的福?世伯叫我主管通商之事,其间的好处可是不胜枚举。眼前这些,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哦?”苏翰眯起眼睛,“你都拿了什么好处?”

 

“这……账本上已列的清清楚楚,侄儿不敢撒谎。”仲堃仪故作惊慌之色,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国库进账丰盈,王上高兴,自然拨了不少赏赐下来。”

 

“王上赏赐?”苏翰哼了声,“王上手里有多少东西,你真当我不知道?”

 

仲堃仪大惊失色,顾不上衣物名贵,扑通一声跪下:“世伯恕罪,侄儿……一时利欲熏心,收……收了些旁人好处,还请世伯千万勿要告诉王上!”

 

见他这副架势,苏翰的脸色反比刚才好了些,略一思量便明了:“那造办处的人,可都是你这般安插进去的?”

 

“侄儿,侄儿知错了!”仲堃仪满头沁汗,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这些金银玉器,就当侄儿孝敬世伯,日后侄儿不做就是了。”

 

苏翰心中放松下来,只是面上还故作恼怒,“图小利,舍远谋,你当真是……哎,念你年纪尚轻,甫一出仕便担任要职,难免有些头昏脑涨。老夫倒也不便责罚于你。”

 

仲堃仪喜道:“多谢世伯!”

 

“只是这造办处一事……”

 

“这造办处既已设了,王上也极为满意,轻易取消,怕是没那么容易。侄儿倒有个法子,不知世伯愿意听否?”

 

苏翰道:“你说。”

 

“如今天枢出产的玉石宝器,做工并不逊色于钧天,价格倒低上许多。世伯何不以苏家的名义,取些别致的私自贩卖给钧天商贾。他们即便抬高价格,也是卖得出去的,既不会拂了世伯您的面子,也颇有盈余,何乐不为呢?”

 

苏翰盯着他许久,哂笑两声:“贤侄倒是有个经商的好脑子,若非为官,必能富甲一方了。”

 

“世伯说笑了。过两日,我便令造办处送一批玉石宝器给世伯、崔大人和沈大人,还望能解三位大人一时之急。”

 

苏翰终于忍不住笑意,摆摆手道:“这一批,怕也是要不少的开支,我怎能让贤侄独自承担?”

 

“世伯说哪里话,我四家交好多年,这些小物件,权当侄儿孝敬诸位了。”仲堃仪亦是喜笑颜开,全然不见方才那畏畏缩缩、惊慌失措的模样。

 

今日这出戏,演得还算过得去吧?他暗自思忖,嬉笑着将苏翰送出门,转头却换了脸色。

 

“大人?”侍从被他这阴晴不定的面容闹得心惶惶,竟生出一种白日见鬼之感。

 

“替我送封信,给造办处的顾大人。”仲堃仪转头瞧见他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日子还长着,往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害怕,早些请辞回乡如何?”

 

“大人说笑了,小的,小的被大人一手提拔,定然会报答大人恩情,还请大人莫要嫌弃小的没用。”

 

仲堃仪点头道:“你有心了。晚间去骆珉府上一趟,叫他们几个前来见我。”

 

“是,小的即刻去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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