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仲孟篇】再生劫·一襟风雪(五)

12

 

此番仲堃仪巧舌如簧,不惜将自己抹了漆黑,总算蒙混了过关,倒也可轻松一阵子。只是他心知肚明,这几十件玉石宝器一旦流入钧天市面,接下来的事情他便再也骗不过去了。在那之前,他是否能拿到足够的把柄制约三家,或是得到王城守备军队的顺从呢?

 

孟章的动作倒是比他更光明磊落些。不久后,王城外一处山坳里多了几间木屋和几片空地,十来个穿着打扮皆与农夫无异的男子住了进去,每日除了画画便是叮叮当当做些手工活,全然看不出所图何事。只是那山坳地形崎岖,机关重重,便是苏翰等人豢养的死士也难以寻到入口。偶尔质问起来,孟章便轻描淡写地说,是为自己做驱除梦魇的法器,若苏上卿有所需,本王亦可赠你一个。虚实难辨,亦无凭据,苏翰无法,只得每隔十天半月派人查探一番,也没见什么动静。

 

相比下,众人的焦点俱在咸平水患一事。听闻凌世蕴到了咸平后,施银赈灾,安抚百姓,又亲自督工修筑堤坝,本已初见成效。谁知前日咸平又降暴雨,水势凶猛,竟将堤坝冲出一个口子,近百人登时殒命,其状惨不忍睹!而随凌世蕴前往赈灾的副官,奏报中直言是所用泥沙质量低劣所致,其意何指,早已不言而喻了。

 

仲堃仪接到消息时已是深夜。他匆匆请旨入宫,果然见孟章还在挑灯批注,不由皱眉:“王上当心身子。”

 

“凌司空的事,仲卿听说了?”

 

孟章开门见山,仲堃仪也只得舍去那些弯弯绕绕,点头道:“听说了。微臣此前预料果然不错。那副官本就是苏翰门下之人,事情还未查明便将事情推到凌司空头上,这……怕是他们一石二鸟的一步棋啊。”

 

“一石二鸟?”

 

“通商之事,他们未能从钧天收到好处,便在这赈灾的泥沙上动手脚,以次充好来赚取差价。凌司空身为督工,无论此事是否由他主谋,都免不了失职之罪。明日早朝,苏翰等人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即便不会立刻要了凌司空的性命,至少也是个革职查办、永不录用的罪过。微臣夤夜入宫,便是要同王上商议此事,不知王上心下有何打算?”

 

孟章紧闭双眼,脑子里一阵蚊鸣,吵得他有些头痛:“无论如何,凌世蕴是本王必要保下的人。”

 

“微臣知道,可这一次,苏翰有备而来,绝不会让我们查出这背后主使之人是谁。王上即便力保凌司空,怕也是无用……”

 

“你的意思是?”

 

仲堃仪低声道:“遣死士,冒充苏府,行刺凌司空。”

 

孟章陡然瞪大了眼睛。仲堃仪忙道:“王上莫急,且听臣慢慢道来……”

 

“你要杀他?”

 

“并非如此。凌司空与世家不和,天枢上下皆知。若被人知道,苏翰竟当着赈灾的口行刺于他,定然举朝震惊,表面虽不会说什么,心里也难免觉得苏翰冷血狠辣,不顾大体。届时我们只需让凌司空受些皮外伤,在府中假装休养一年半载,对外再添油加醋多说几句,苏翰的名声可就岌岌可危了。王上再施些恩政,将那些出身贫寒、被世家排挤的臣子拉拢过来……”

 

孟章未等听完便冷笑出声:“仲卿,你可知,此法要舍凌司空的安危并一个死士的命……若有闪失,凌司空性命危殆,又该如何是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仲堃仪凛声道,“还请王上多多思量。”

 

孟章按住桌角,忍不住又气喘起来。仲堃仪急忙上前,轻轻捶着他的后背,声音比方才缓和了许多,话却还是迫不由人:“如今时间不多,王上早做打算才是。”

 

孟章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得一声哨响,便道:“出来。”

 

“可是王上的死士?微臣这便回避……”

 

“不用,”孟章拉住他,“你并非外人,若有什么消息,一起商议也好。”

 

仲堃仪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容。

 

 

然而,这笑容却在死士出口的那一刹那黯淡收敛。一袭黑衣的少年跪在堂下,眼眶中爆出血筋,泪水已是抑制不住。

 

“禀王上,凌司空,去了……”

 

“你说什么!”

 

“凌司空……已经去了。”

 

孟章踉跄两步,摇摇欲坠,仲堃仪连忙将人扶住,“王上且先冷静……”

 

“谁杀了他?”孟章捂住心口,那里犹如巨浪翻滚,血气连同酸液不停地上涌,若非有仲堃仪在身后,怕是早已倒地不起了。

 

“是……初三。”

 

“为何?本王不是派他跟着凌司空,以防不测的吗?难道……”

 

“王上看过此信便知。”

 

孟章颤抖着将信打开,上面仅列着不足十句,却是字字触目惊心。

 

字字,皆合仲堃仪方才所言:以己之死,拿捏苏翰,赢得人心……

 

“赈灾失策,臣已是一步废棋。与其留存于世为王上掣肘,不如以这性命博一丝生机。日后诸事托付仲堃仪,望你二人共度难关,重振天枢,臣虽死不悔。”

 

虽死不悔……虽死不悔……孟章来来回回读着那四个字,那口血终是涌了出来,洒在纸笺上,犹如寒梅盛开。

 

“王上,可要传医丞?”仲堃仪急忙将人抱住,一手搭上孟章脉搏。

 

孟章勉强摇头:“打草惊蛇,叫苏翰他们知道,凌司空这苦心就辜负了。”

 

仲堃仪点头,扶着孟章坐到藤椅上。孟章闭目不言,双手紧攥着那带血的纸笺,末了却只能咬着牙悲叹一声:“原来今世,我仍是没能护住他。”

 

“事已至此,王上莫要自责。臣料想明日早朝,定有人提及此事,你我还是先想好应对之法……”

 

“仲堃仪,”孟章的声音忽地变冷,“你还真是冷血得紧,凌司空这般做,倒是遂了你的心意。”

 

话一出口,他却又后悔起来,勉强撑住身子一言不发。

 

回答他的却是仲堃仪的一声叹息。

 

“王上是多情之人,微臣知道。只是若无舍弃,断无取得。”

 

“多情?”孟章忍不住自嘲一声,“本王何来多情?今世早在襁褓之时,本王便已决心做一个铁石心肠之人,再不用情于谁了。只是凌司空伴我两世皆不得善终,我如何能不心生悲愤……”

 

“七情六欲不同旁物,若舍不下,又何必勉强自己?王上身为天枢之主,于万民皆是情。”

 

孟章转头看他。

 

“仲卿可知道,前世我心里曾有过一个人?他,与万民……是不同的。”

 

仲堃仪点点头:“微臣知道。”

 

孟章轻笑,身体忽地轻松了许多。他发觉原本难以启齿的东西,如今倒像流水一般呼之便出,倾倒在土地上,慢慢渗透下去,了无痕迹。

 

“前世我误了他,却欠了一句抱歉始终未提。仲卿有心,可否将此话传达于他?”

 

仲堃仪垂下眼眉,“这句抱歉,怕是颠倒了吧。”

 

“无妨。”孟章安静地看着他,“这句一了,我便与他只有君臣之义,再无倾慕之情。”

 

“若是那人问起,如今你心里可还有他,王上会如何作答?”

 

孟章双唇紧抿,猜度着仲堃仪神色中的意思,却只觉那人像是一团雾气,一触碰便散了。他有千百句郎心如铁的回话,却不知怎么,竟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仲堃仪唇角轻扬。

 

“王上,你尚不知答案如何,何不重新想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那人心里,也是有王上的呢?”

 

 

13

 

凌世蕴遇刺身亡之事一日间震惊朝野,孟章悲愤异常,竟破天荒地两日未曾上朝。苏翰等人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糊里糊涂,虽说这行刺凌世蕴之人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可非是他们下手,又会是何人呢?天枢朝堂上世家党羽虽多,若说有胆子在赈灾这当口行刺朝廷重臣,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半个人来。莫非……是那位大人?

 

还没等苏翰他们将事情理清,刺客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押回王城。典刑署一番审讯,大刑小刑用了个番,总算套出,那刺客竟是由苏府豢养,直接听命于苏翰!这一消息瞬间传开,先是朝堂之上,很快又流入民间,不知什么人还壮着胆子编了话本来传,将那行刺一日的事情描得绘声绘色,犹如亲眼所见一般。

 

苏翰怒气冲冲地找上孟章。

 

“王上明察,微臣绝对没有派遣刺客行刺凌司空!这街谈巷议,实在有损老夫颜面。可否请王上授权我等,将那些心思险恶的造谣之人处以极刑!”

 

孟章面色苍白,似还未曾从巨大的哀痛中恢复过来,心不在焉地摇头道:“本王知道,那刺客所言也不过一面之词。如今各国皆是如狼似虎,想要对付我天枢,这刺客定然是由他们所遣……”

 

“王上能这样想,微臣便宽慰多了。”紧皱的眉头终于展开,“百姓愚昧,听风便是雨,实在令人寒心……”

 

孟章叹了声,声音依然极是虚弱:“法不责众,苏上卿也莫要和他们计较。若是再闹起来,少不得要动荡一两个月。既是谣言,便总有不攻自破的一日,苏上卿,你就随本王一起,耐心等待吧。”

 

“可是,王上……”

 

孟章突然捂住心口一阵猛咳,苏翰无法,只得说了句“王上且养好身子,微臣告退”,便一脸阴沉地离开了国主寝宫。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之时,一袭黄衫恰恰从内室踱出,轻笑着道:“王上如今竟也会演戏了。”

 

“那是仲卿教导有方。”孟章瞥了他一眼,扬手道:“坐吧。”

 

仲堃仪坐在榻前,捡起一边的帕子,浸了浸清水,将孟章额头上的汗珠一一拭去。他的举止轻若春风,一时竟让孟章恍惚起来,无法分辨自己是置身梦境,还是疲惫过度生了幻象。

 

“这平息谣言之事,足够苏翰焦头烂额几个月的。如此一来,你我便有了不少时机。”

 

孟章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你是说,将玉石宝器卖给钧天商贾之事?”

 

仲堃仪点点头:“上次送给那三家的东西早被钧天商贾抢购一空,微臣派门人偷偷潜入钧天查访,得知钧天百姓极是喜爱我天枢制玉的风格,那不足百件的玉器石皿,统共只落到了十来家大户手里,却已惹得人人垂涎。价格上,约莫再提一成,他们也是心甘情愿掏银子的。”

 

孟章轻笑:“你无偿送给苏翰他们的东西,竟成了你我钓大鱼的饵食,若是让他知道,怕是要气得不轻了。”

 

“若是让他三家知道,”仲堃仪声色沉稳,却在孟章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微臣便是彻底与他们撕破脸面,恐怕仲家也会声讨于我。届时除了王上身边,我便无处可去。”

 

孟章按住他的手。“仲卿放心,本王应许过你,同舟共济,生死相随。”

 

手背上一阵温热,孟章柔软的掌心覆盖着他,原本的冷漠逐一散去。仲堃仪暗自叹息,他本是无情无义,无牵无挂之人,如今这心里,却也不得不盛下些别的东西了。

 

 

正如二人料想的一般。越来越多的天枢行商带着成车的玉石宝器,绕过官道,驶向钧天国的边境。仅仅两个月,天枢出产的饰物、摆设和礼器便已出现在钧天国家家户户,入账之数也自不用说。而苏翰等人忙于处理流言,无暇再调阅国库进账,等啟昆一纸问责下来,砸三人一个措手不及时,仲夏已悄然而至了。

 

赚个盆满钵满,孟章和仲堃仪自然高兴。只是苏翰等人神色如常,上朝表奏的都是些芝麻大小的事,似乎并未将仲堃仪此番行径放在心上,不由又令二人心中不安起来。

 

“王上觉得,苏翰可还会使什么手段来扳回一城?”

 

花园中,君臣二人并排而行。孟章的身体较两月前好了许多,气色红润,身姿挺拔,比前世最具意气时还英俊上几分。他转头正要答话,却看见仲堃仪有些闪烁的神色,不禁起了逗弄之心:“仲卿可是热了,去本王寝宫换件衣服如何?”

 

“微臣不敢。”仲堃仪连忙弯下腰。孟章轻笑着抚在他手上,“有什么不敢的,你我之间,不分彼此。”

 

仲堃仪难以推拒,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孟章回到寝宫,栖身在小小的屋子里,更加闷得说不出话来。

 

“这几日上朝,不难见苏翰他们心中积怨,却只字不言,想来是有了应对之策。”孟章挥手令內侍去寻衣裳,自顾自站到窗前,也不令人赐座。仲堃仪还是第一次被他这如若身旁无人般地对待,一面叹息,一面动着脑筋,思考着如何对付这童心未泯的君主。

 

“苏翰再怒,眼下却也做不了什么。两国通商,乃是正大光明之事,况且也是在他们几家撮合下才促成的,难道只因啟昆帝一句责骂,便逼宫问罪王上么?”仲堃仪轻笑着摇头,“他们虽有这心,有这胆,却未有出师之名,就好比帆船无舵,开不出海的。”

 

孟章点头:“本王知道。只是万事不可掉以轻心。此前被齐之侃夺了五座城池,虽报复了回来,却又勾出了遖宿这条凶兽,害天枢沦为臣属。如今苍天垂怜,你我步步都要想的长远些,至少保住天枢,便算未有浪费这条性命。”

 

“微臣记得了。”

 

內侍在外叩门道:“禀王上,已取了您要的文龙裳过来。”

 

“拿进来。”

 

“是。”

 

仲堃仪一眼望去,止不住摇头叹息。只见內侍手中托着一白色瓷盘,盘上一置青色绸缎,衿、祛色若碧海,绣着波涛底纹。全然展开后,便见一条青龙从下襟游至背后,绣得栩栩如生,竟有翻江倒海之势。

 

孟章望着他,眼中是狡黠的笑意。

 

“这衣裳许是这么多年本王见过最名贵的一件,如今便送予仲卿如何?”

 

仲堃仪无奈道:“衣带龙纹,可是天枢君王才敢穿的。王上莫非要予臣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么?”

 

孟章摇摇头:“自然不是。本王……只是许久未见仲卿着绿色的模样。”

 

“去年王上拒了臣那件鹅黄大氅,臣好生伤心,如今便是犯下不敬之罪,也不愿领王上的情了。”仲堃仪忽地抬起头,喜怒捉摸不透。孟章一下子敛了笑,支吾了阵,低头道:“去年……是本王让仲卿担心了。”

 

仲堃仪向前迈了两步,高大的身影一下子罩在孟章头上。

 

心一下子跳得快了。

 

耳边,一声轻叹,杂糅万千:“若说绿色,又有什么比那身士子之装,更得王上青眼呢?王上若想看,微臣这便回府换来。”

 

“不必了!”孟章一下子按住他。“不必了……本王,我……我心里记得,便已经足够。”

 

仲堃仪的眼神毫不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三分无奈,七分认真,并一缕若有似无的情愫。

 

“我也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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