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普鲁士大帝国 说好的小甜饼。最爱你了还不行嘛！




子煜有一个回家的梦。

王兄温柔地斥责他白日贪玩夜里贪梦，想一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明明人就在家里，还能回到哪里去。难不成要长出翅膀飞到天上，看看四大天王和嫦娥仙子吗？

子煜摇着头笑，他还太小，说不出那梦里的模样。他只记得那里有威严的城墙，迎风招展的旗子，还有宽阔到回声阵阵的王宫，和宫里最华贵也是最落寞的影子。影子在烛光里转身，张开双臂，一双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似喜非喜，朱唇皓齿轻启，像奏乐一般念诉着，欢迎回家。

他锦衣玉食地长大，穿着琉璃国最柔软华丽的衣服，吃着琉璃国最丰盛可口的食物，拥有着琉璃国最尊贵威严的帝王的细心呵护。闲来的时光便用来练武读书，沙盘前推演谋算。经年累月后便练出一身好武艺，一人敌百士，一剑斩阎罗。

王兄骄傲的眼神里隐隐有着担忧。他却耐心安慰，身有一技之长，必要时可保命不说，还能向他人施以援手。王兄点了点头，却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轻叹了句：我只怕你是真要生出翅膀，再也不回来了。

啟昆死后的中垣大陆陷入一片混沌不堪，生杀掠夺不过一念之事，血流成河亦如一笔朱砂。琉璃国地处偏远并无战乱之忧，国主却一心未雨绸缪，决定派出使臣出使中垣最为富饶又有天险为屏的天权国。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从小护到大，临了却决心振翅高飞的弟弟。

琉璃国的朝臣都记得那天，他们的国主和王爷破天荒在朝堂上争执起来。一个说中垣战乱生死难料，一个说为国效力何惧艰险。起先还只就事论事，说着说着话锋便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子煜口若悬河一反常态，固执的模样让王座上的人想起了生病时灌他苦药的医丞老伯。头痛和心塞一并爆发，他一拍座椅站了起身，怒目而视：“你还记得你那荒唐的梦吗！”

子煜泰然自若：“缘自天定，既不必强求，亦无处可逃，不如从心。”

“好，好，好！那你便从心而来从心而去，既以他乡为故土，便永远都不必回来了！”

子煜垂下头，就在人们都以为他要放弃的那一刻，他抚上心口，行了琉璃国最隆重的大礼，然后沉默着转过身。金光吞噬着他的轮廓，从金色的发冕到摇曳的长袖，不知是像飞入尘世寻欢作乐的蝴蝶，还是像追逐火焰无知无惧的飞蛾。

执明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面招呼小胖给他倒茶一面道：“你那王兄真不会劝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提小时候的事，要是我呀，也要羞愤走人，就让他后悔去吧！”

子煜无奈地说：“王兄也是担心我，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等下次回去，少不得要哄一哄他了。”

执明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也不见了，托着下巴皱着眉头上下左右地盯着子煜看。子煜被他看得毛毛的，不由拉紧了衣领道：“王上又想出去玩了？”

“本王只是想……子煜下次回去，还能再找到天权的路吗？”

子煜眨了眨眼：“我今次还不是自己一路找回来的，王上难道不信我的能力？”

“那……要是本王找不到回天权的路怎么办？”

子煜疑惑道：“王上要去哪里？”

执明得逞地笑了笑，忽地窜起身拍了子煜的肩膀，顺势将人禁锢在臂弯里：“本王决定出去走一走，别处本王不熟，还是去子煜的家乡看看，想来你长大的地方定然是山水怡人钟灵毓秀，否则也养不出你这样的人物来。只是本王打小便不认路，你可得一路带着本王过去再带着本王回来，否则要是丢在沙漠或是深山里找不到了，天下可没有后悔药吃！”

“王上真的要去我的母国？”

“当然！”执明赶紧表明决心，“有本王在，你的王兄不会为难你的！这样的好事，你难道要拒绝不成？”

子煜笑笑：“好，臣就陪王上回一次家。”

“然后还得回来才行！”

“嗯，回来回来。”


可惜战乱临至，信誓旦旦的承诺也化成一场云烟。子煜受了重伤，伤到身体都支离破碎得不像自己了。执明整日整夜地压抑着，子煜知道那不光是为了自己，战事，天权，国计民生，一个王需要在乎的事情太多。从前的执明或许会逃避，现在却不会了，他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经历了坠落和离别，子煜看在心里有安慰也有苦涩。所幸，他还有自己陪着他。

回到天权后，执明开始集中所有的精力和人手，对付开阳，击败瑶光，找出仲堃仪，一切紧锣密鼓的行动不仅没有让他叫苦连天，反而使政务愈发有条不紊。

子煜看着窗外高悬的半月，叹了口气走上前，劝执明歇息。

“已经很晚了。”

执明却不理他。

“明日有空，我陪你去街上逛逛如何？”

执明微微抬起头，眼里的红丝动了动，却又很快低下去了。

子煜垂下双眼。

“你不是想回我的家乡看看吗，不如就定在这几日，我写封信……”

“小胖！”执明突然叫道，“将窗户关上。”

没说完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子煜默默站起身，向着灰暗的门外走去。

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好。如果执明能少想一些不重要的事，或许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走到门边，他忍不住转回身来，却见执明直勾勾望着墙。那上面挂着的是他的佩剑，一路随他从琉璃来到天权，比他还要年老，却比他坚强许多。剑鞘和剑柄每日都有人擦拭，银亮的光芒让人不住地自惭形秽。执明好像爱极了这把剑，甚至比爱自己还要更多些。他总是对着他说话，讲自己近些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嘻嘻哈哈间带着不曾掩盖的落寞。

小胖过来关窗，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声音还和往常一样大。执明终于抬起头，对着门边的方向一乐，摆摆手说：“快回去睡吧。”

子煜微笑着点头：“好，王上也早点歇息。”


执明最后一次对着那柄剑说话，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子煜听见他叫自己，便匆忙跟上，却看见执明一脸的悲伤，抱着那剑窝在墙角，像个委屈的小孩子。

“你王兄来接你了。可是本王不想让你走。本王不想。”

子煜走上前抱他：“王上别担心，您不是要和我一起回去的吗？我带你看我们国家的山川和湖泊，怪石还有泉穴，老人家做的风筝最结实耐用，小孩子们的皮影戏也是趣味横生，还有金龙蟹和银墨斗，拿火烤熟浇上盐末最是入味……”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执明却委屈地愈发厉害，这些年的雷厉风行好像都是幻觉。有那么一刻，子煜觉得对方仍然是天权王城里那个耍赖又善良的中垣骗子，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什么都不如他强。

“陛下，琉璃国主来了。”

执明点了点头，拉着小胖的手起身。一出门，方才的颓态又不见了，内侍为他换上龙袍戴上冕旒，一袭湛金色满是阳光的明媚，犹如那年他昂首阔步走出琉璃朝堂，迎面扑来的金光万纵，煦风长临。

子煜远远地望着他，恍惚在执明的眼角寻到一丝皱纹。

似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很多年没有回家，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的王兄了。许是王兄终于原谅他的任性和固执，又或是终于忍不住怒气要来执行家法，总之他亲自到来，除却一丝难以避免的害怕，子煜心里还是高兴多些。

子兑今日着着藏青色的长袍，戴着银色的发冠，宽大的袖口遮住手指。在子煜的记忆里，他的王兄极少穿的这样正式，又极少这样慌张，慌的拳头都在咯咯作响。

然后他的王兄跪在执明面前，双手托起卷轴，声音里压抑着无限的恨与无奈。

“属国琉璃，拜见钧天共主。此乃琉璃水文图，特献之，以示吾国臣服之心。”

他抬起头，一字一字地咬着：“也请陛下遵守诺言，将我王弟子煜的遗躯送还于我，回故国下葬。”


子煜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死在与开阳的一战里，死在仲堃仪的陷阱中，死在前有伏兵却无人救援的凄凉与悲壮里。

收复开阳，击败瑶光，消灭仲堃仪，执明为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乌黑生出白发，看着他挑灯夜读几夜不眠，看着他强撑病体上阵督战，看着他在愧悔和思念中变成一个再也不是执明的执明。

子煜站在自己的棺椁前。他的面容还栩栩如生，或许天权当真有什么法术能让人永驻容颜。子兑的忧愤缓和了一些，他深吸了口气，对着执明又拜了拜，不卑不亢地道：“还请陛下将王弟的佩剑交还于我。”

执明轻声道：“子煜死时，送回我面前的剑就是这一把。还请琉璃国主体谅，将此剑留给我，做个纪念。”

子兑却不肯相让，“王弟此剑，是我亲手相赠，他既不在了，这剑理应交还故主。”

“琉璃国主，我只要这一把剑。你还有何要求，朕一并满足于你。”

“要求不敢，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又何必执着一把剑呢？”子兑笑了笑，“倘若子煜在世，我还可放纵娇惯于他。如今……已没有什么能使我让步了。人既回家，剑也自然要回，还望陛下体谅。”

他应是看不见他的，却不知为何，子煜只觉得这句话像是对着自己说的。

“剑有灵。”

子兑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人亡剑在，多年相伴，若古籍无误，或已生灵，朕已失去的够多，这把剑，朕绝不会让！”

子兑冷笑了声，“那便让他自己决定吧。”


子煜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已是一个灵体的他，旁人看不见也摸不着，他该怎么样才能告诉他们。

执明努力克制着，像夺食的鹰鹫，死死护着自己所有之物。他的头上迸出了青筋，带得黑发间的银色愈发突兀了。这些年，每次他看着这柄剑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像是被逼到绝境，却又抱着毕生所有的念想坚持到死，半步不肯退让。

子煜慢慢走近他。

“王上，”他抬手轻抚执明的面庞，“我会留下的。”

“我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个人被丢在沙漠或是深山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王兄……我不回去了。”

一阵狂风骤起，执明手中的剑忽然震荡起来，一股暖黄色的流辉从剑鞘中溢出，顺着他的胳膊盘旋，很快流到他的周身，将整个人都笼罩在这层温暖的光辉之下。

“子煜？！”执明惊喜交加，握着剑的手忍不住颤抖，“我知道你在，我就知道你不会离本王而去的！我们说好，要去你的家乡看看，你带我看山川湖泊，放风筝，吃烤河蟹和墨斗，我们说好，一定要回去……”

子煜拥抱着他。他知道执明看不见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将整个世界拥在怀里。但他相信执明一定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已经回家了。”他说。

子兑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并不意外，也并不愤怒。棺椁里熟悉的面容平静安详，惨白的脸一瞬间有了血色，像是对他说着抱歉。

如果他能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一句抱歉，就更好了。


“执明？”

“父王找儿臣何事？”

“为父问你，今生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呀？”

执明毫不犹豫地答：“我想上天看看，看天上的嫦娥仙女，还有镇守天门的四大天王。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抓到梦里的那只蝴蝶！”

“蝴蝶？”

“对！蝴蝶！我要把他带回天权，永远也不松开！以后天权就是他的家，由儿臣保护他，定然叫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可你是否想过，蝴蝶也会想自己的家呢？”

执明急道：“我会对他很好的！书上不是说，爱慕之人心里，便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我要把他放在心里，这样他就不舍得走了！”


子煜轻轻地微笑着，站在执明身边，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执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