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裘光】盒中书(短篇)

本来是为本子合集准备的……然而……望向已经凉了的小组群,掩面抽泣。

按第一季的设定走向。



月色寒凉。

陵光躺在榻上。近了子时,他有了睡意,却强撑着不教眼帘阖上。鎏金香炉里升起蜿蜒的烟絮,扑到他鼻子下,却又很快地躲开了。垂眉顺目的內侍们候在殿外,他望到屏风上映出的略微佝偻的影子,没来由地生出脾气。

他想要的人还没回来。

一个胆子大些的內侍猫着腰进来,恭敬地问:“王上,可要再添些香吗?”

“裘振呢?”他率直地问,丝毫不掩饰他的渴盼。

內侍一板一眼地答:“裘侍卫还没回来。”

“再去催。”陵光冷着嗓子,同时挥手让內侍退下。裘振向来守时,不会月近中霄之时还未回到他身边。他不免有些不安,却又想到,宫中横竖没有外人,裘振除却在花苑中散心便是练武,左右都是为了他,这般魂不守舍又是何必。

魂不守舍。

陵光嗤笑了声,咽下喉咙里的一丝悲哀。

他在裘天豪面前许诺会保裘振一生平安,对方却微笑着拒绝了。裘家生死皆为天璇,裘振亦是一样。蒙冤获罪,罚没宫中,陵光无可选择,裘家亦没有退路。玉印染着血红的泥落在布帛上,宣判的又岂止上百条人命。他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裘振该是恨他的,陵光想。但即便恨,也不会选择违抗。这个时候还未回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突然担忧起来,掀起被子,召唤內侍为他更衣。

“王上,更深露重,您……”

“裘振尚未归来,本王怎能安心就寝。”陵光不由分说地迈出门。內侍只好提灯跟上,这时节最易着凉,若是被地上的霜滑倒,便更是砍头灭门的大罪。孰不见那裘府满门忠烈,几世几代侍奉天璇王室,还有个少将军自小伴君身侧;到头来不过一个延误战机,便落得这般下场。他们这些如蝼蚁般庸碌粗俗之人,在陵光心里又能有多少分量?

 

出乎他意料的是,裘振既没有在散步,也没有在习武。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荒凉的庭院中,手中握着一个锦盒,色泽古朴,似是女子用来珍藏发簪金钗之物。陵光认得那个锦盒,他曾无数次在裘府见过它,见过它被裘振的母亲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把玩,贤惠的脸上挂着少女般羞怯的笑意。

而此刻这东西在裘振手里,却再没了什么浓情蜜意。母亲饮鸩当日,便托人将此物送入牢中,自此再未离开过裘振身边。多少个日夜的关切与孝顺,最终留下的也不过这一个锦盒,每一条纹路中的红色,都像是对陵光控诉的血泪。

他终于无法忍受了。

裘振见到来人有些惊愕,正要行礼却被陵光一把托住双拳。纤细的手指带着凉意将他禁锢在掌心,任凭一身高强武艺,也别想挣脱半分。

“王上怎么……”

“本王见你迟迟未归,便想着来寻你。”陵光望着眼前这副与素日几乎无异的面孔,刚刚涌起的那丝钻心痛楚慢慢消散下去。他覆手握住裘振紧扣的十指,威严中带着不易觉察的关切:“可是有心事?”

裘振的手中握着那锦盒,放不下去,藏不起来,只得答:“令王上担忧,是属下之过。”

风渐渐冷了,卷着干枯的叶子飘到地上,看似温柔,却又不留情面。陵光叹了口气,望着那双怎么也不肯抬头触碰他的眼睛,渐渐将手指松开。

“你……可是又想念裘夫人了?”

裘振平静地回答:“家母获罪受处,臣不敢忧思。”

获罪?陵光露出一丝苦笑,只是手指掩在宽大的袍袖下,看不出颤抖的迹象,反显得整个人太过波澜不惊,无情无义了。

裘振的头依然垂着,看不出情绪来。他的态度和以前一样恭敬,陵光却不敢像以前一样亲近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璇王,竟会败在一副迂回百转的心思上,说出去怕是会令他人嘲笑不止了。可他还能怎么样呢?即便痛苦,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裘振面前,显露出任性和骄纵呢?

若是裘家无事,按裘振如今的年纪,不说功名显赫,也到了喜结良缘的时候了。

然而如今,什么都没了。

陵光望向他手中的锦盒,心里不由得一动。

“若非思念你母亲,难道……是想念意中人了?”

出乎意料,裘振却未否认,手指却不自觉地在盒子的缝隙间滑过,似忍不住要打开,却又强压着冲动。

陵光渐渐明白了些。

他们年龄相仿,到了如今的年岁,对佳人良偶生出爱慕之心,自是人之常情。

“却不知是哪家小姐?”陵光微笑着道,“若本王得闲,便帮你说说亲?”

裘振依旧冷静得不似常人:“王上说笑。罪臣之后,怎敢言他?”

笑容便那般僵在脸上。

“待你日后成就功名,再谈吧。”他轻轻转过身,悲哀中带着些庆幸。所悲者,裘振如今的境况是他一手造成,纵然有心,也无法弥补这天大的罪孽;所幸者,他还能为裘振觅得翻身之机,待日后拜将,无论哪家王公大臣的小姐,他都可为他求得天赐良缘。

以及……

在这之前,他还能独自霸占他一段时日。

他从小便藏在心里的,不敢为人所道的秘密。无论他的父亲还是裘振,没有人知晓他埋藏了多年的情愫。

“既无大事,本王便回去了。你……”

裘振犹豫着道:“可否……可否容属下在此逗留一会儿?属下定在子时二刻前回到王上身边,行守卫之职。”

陵光轻松地点头,余光扫过院落角落的阴影和房间中的一片黑暗,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裘振开始频繁地晚归。

然而令內侍们疑惑的是,陵光不仅没有动怒,反命侍从勿要打扰他。无论与他幽会之人是哪家女子,切勿惊扰他们,定要教她平安而归。

內侍们谨遵王命,只是报上来的却都是些令人失望的消息。裘振每次独往独返,随身带着的只有那个锦盒,别说名门淑媛,便是宫娥的影子也未曾见到。陵光叹气之余亦是了然,想来裘振功夫绝佳,瞒天过海亦不在话下,更不要说瞒过几个蠢笨的內侍了。

熏香的味道已淡了许多,可他却还是没有睡意。许是天气愈发冷了的缘故,被窝里总有风漏进来,纵使他蜷着身子,手脚也总不暖和。陵光叹口气,索性掀开被子,只是才要叫人,眼前便倏忽闪过一道黑影,然后是熟悉的声音,近在耳畔,教他一下子快活起来:

“王上有何吩咐,属下来做便是。”

裘振的双眼在幽静的黑夜里发出光亮,好似熄灭多时的烛火重新点燃。

“你回来了?”陵光脱口而出,却又很快觉得自己这问话太过无趣,便拉着裘振的手道:“屋里太冷,你且陪我睡一夜吧。”

裘振不动声色地将手挣脱开:“属下叫內侍将炭炉搬进来。”

“炭火烟气太重,伤了嗓子不好。”陵光执拗着命令,“你身上热,帮我暖暖被窝有何不可?咱们从小在一处读书习武,抵足而眠也不少,今日怎么便不成了?”

“罪臣……”

“此乃王命,你敢不从?”

陵光听不得他说那两个字,也不知裘振是说顺了嘴还是故意戳他刀子。他一把将裘振拽上卧榻,粗鲁又稚气,和幼时的那个小魔王几乎无差。

裘振无奈,只得除去外衫躺下,小心翼翼地将陵光身侧的被子掖严实,又道:“王上这次可睡得了?”

“睡得睡得。”陵光心满意足,胳膊压在裘振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

可即便如此,这一夜对他而言,到底还是漫长了些。喜悦和失落同时侵扰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把裘振留在身边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地将裘振交到旁人手上。若是可以,他真想一辈子这样霸着他,让他的温柔也好,怨恨也罢,通通只留给自己,让他的心耳神意,全部都放在自己身上……

他怎么能这样自私。

陵光眨了眨眼,喉头有些酸意,却又很快咽下去了。他小心地松开胳膊,转过身去,佯装熟睡的模样。

只是预想中的离开并没有到来。

也许裘振睡熟了,也许是因一句王命,总之他还在身后,尽职尽责地护着他的饱暖。

缩紧的心一下子松开了。

他很久没能睡得这样踏实。直到被內侍唤起,他还睡眼惺忪地回味着昨夜的美梦。梦中他和裘振纵马驰骋,越过陵水,越过高山,将万里锦绣收在眼底。他的裘振着甲佩剑,潇洒风流,更胜这世间任何美景。

“裘振呢?”他忍不住问。

“裘侍卫刚刚起身,已去更衣梳洗了。”

陵光慢慢地点头。

梦还是醒了。他怅然望向窗外,枯败的枝条光秃秃的,大起大落地摇曳着,发出不堪负重的声响。

他撑着卧榻起身,指尖却触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便一把将其攥在手里。

那是一张叠得平整却泛黄的纸条,展开来看,仅写着五个清秀的字:

“天寒,可安好?”

 

陵光曾想过将所有王公大臣家未成婚女子的笔迹集来一一对照,却最终放弃这个念头。到了时机成熟时,裘振自然会说,此时太过急迫,反显得他心里有鬼了。

只是他们二人年纪都已不小,再拖下去,倒不知什么时候是头了。

密报放在桌案上,陵光撑着头思量,心中如同千结缠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下钧天招兵买马,凭啟昆的性子早晚是要对天璇开战的。一举除掉啟昆,于裘振而言可算最好的立功机会。可潜入共主身边乃是何等危险,倘若一着不慎……

他想了很久。为天璇,为了他的王座,为了成千上万的子民;为裘振,为他功成名就,为他早日与心爱的女子终成眷属,子孙满堂。

他将裘振叫到了花苑。没有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裘振一口应下,并答应不日出发。

裘振离开的前一晚始终没有出现。內侍说他在那个偏僻的院落里一直呆到二更天才起身。至于是否有女子与之相会,却是不能知道的了。唯独裘振离开时落下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笔锋依旧秀丽端庄,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的颤抖。

“不要去。”

陵光攥着那张字条,心里复杂极了。

他忽然在想,他会不会做错了。这样的冒险是否值得?他是不是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不顾內侍拦阻,他急急忙忙奔到永巷,将裘振拦在微弱的月光里。这是他印象中自裘府被抄没以来,裘振注视他最久的一次。

“这是她告诉你的,”他将手上的字条摊在裘振面前,“她让你不要去。”

裘振望着那张字条却没有接过。

“属下,只遵王命。”他的目光慢慢上升,重新回到陵光含着泪光的面容,长久的冷漠终于有了些许的动摇。

陵光强忍悲痛:“当年本王下旨抄没了裘府,你可还……”

裘振却打断了他,“旧事无需再提。”

无需再提。

你终究是对本王失望了……

“待你立功而返,本王……本王便亲自为你说亲。”

裘振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拒绝,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这点微渺的月光留不住他,陵光也不能。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你……不要走了……”。

他只得来一句:“王上也应早日成婚,以免后宫空虚。”

 

预想之中的封赏和庆典,却在血光和哀号中落下帷幕。

清醒之后的陵光总会想,他的裘振撑过了这如履薄冰的两年,为什么撑不过苦尽甘来的荣耀和赞誉?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裘振宁愿死,也不肯留在他的生命中,成就这一双君臣美名?

內侍变得比从前更加战战兢兢。他们清理了裘振的遗物,并一一列在清单上回禀陵光。陵光只瞧了一眼,便挥手道:“与他葬在一处吧。”

內侍领命而去,却又被陵光叫住。

“那个锦盒,拿来给孤王看看。”

 

裘振没有对他留下的东西有任何安排,或是早已认定这些都该跟着他一起归入地府。不管如何,陵光私自留下了这个物什。每每摩挲着它时,便能想起裘振坐在偏僻院落里等待什么的样子。只是他至今仍不知,与裘振私通心意的是哪家小姐。朝臣们的女儿都已在这两三年间嫁做人妇,若说是民间女子,那便更是大海捞针无处可寻了。

陵光长长地叹息。若是当真如此,他不止害了裘振,还牵连了一个无辜女子,让她空等两年,最终只得来一个噩耗,此刻也不知会如何诅咒怨忿于他。到底都是他应受的。

走着走着,便已到了那个荒凉的院落。因着心有芥蒂,这两年陵光从未到过此处,这会儿却也顾不得了。他推门进屋,只见满目灰尘蛛网,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不由皱起眉头。只是那墙上有些许刻痕,像是幼童的恶作剧。陵光细细一想便恍然大悟起来,这屋子,似乎正是他幼时与裘振偷偷会面的地方。

彼时他还是天璇侯世子。裘振虽日日入宫伴读,他却总嫌不够,时常打着暗语与他约定休沐日某时某刻在此处碰头。裘振便也赖着父亲,求他带自己进宫,跑来此处与陵光相会。两个小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热闹事说够了,便时常生出调皮心思,捉捉迷藏,打打鸟儿,欺负內侍之类也不罕见。直到成人前,他都不许內侍打扫这里。后来尽管忘了这陈年糗事,因着裘振常来此处幽会的缘故,也不教內侍靠近。久而久之,便成了这副模样。

他摩挲着手中的锦盒,喃喃自语地问:“你……如今在何处?”

这会儿夜幕临近,內侍却也不敢催他回去,倒给了他足够的空隙。房屋虽然污浊,却有着太多故事,教他舍不得离开。

手中的锦盒突然动了动。

陵光有些诧异地低下头,却见盒子闭合之处露出一道缝隙,打开来看,里面竟躺着一封字条!

纸条上端端正正刻着裘振的笔迹,不多不少,正是五字:“可是母亲否?”

陵光一下子颤抖起来。

裘振……纸条……锦盒……

裘振已经死了,这盒子里怎么会有他的笔迹!

他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可,可他片刻前还清清楚楚地检查过,盒中空无一物,这字条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你在哪里?”他茫然地吼着,对着满目尘埃,对着一片混乱中的浑浊的光线,无助地嘶吼着。

锦盒再次颤动。

他哆嗦着,几乎要将字条撕开,颤抖着读出那几个字:“儿在宫中。”

不是幻觉,不是!陵光一遍一遍抚摸着字迹。他想起来了,裘振第一次晚归,距今刚好是三个年头一日不差。倘若这世间真有神明,将时空弯转回溯,他还能与他再相伴一段时日……

不,不止。他兴奋地想。若是他能阻止裘振,或许如今的境况也会改变!或许裘振便不会死,或许裘振会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听他说好不容易得来的新奇故事……

“你……”他激动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你且要保重。”

他想了很久,却说出这样一句无用的废话,忍不住要敲自己的脑袋。

裘振的回答更令他啼笑皆非:“母亲放心,儿一切安好。”

裘振怎么就把他当做裘夫人了呢。陵光捂着眼睛嗤笑,难道他这啰啰嗦嗦嘘寒问暖的模样,真的像那位和蔼可亲的妇人吗?

罢了,这样也好。于裘振来看,便是母亲魂魄显灵,前来问候于他了。母亲的话,裘振终归是要听的。陵光没有再反驳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如何表露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自己身边的裘振已死,而他私自留下这个对裘振而言意义深重的东西。

他不知道怎么诉说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裘振又回来了。尽管不在他的身边,可他还能见到他的字句,听到他在那沉默的岁月里不为人知的心声。这神奇的锦盒好比衔书的鸿雁,越过三年的光阴将他们牵系在一起。除却自始至终,陵光不曾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一切都是那样顺畅自然。

他会在天冷时节嘱咐对方增添衣物,裘振亦会用恭敬和温柔的语气教他安心。他问对方宫中近况如何,裘振便会答王上和天璇一切安好切莫挂念。他嘱咐对方好好照料自己,裘振应许之余亦会回答,儿乃天璇死士,为国尽忠,责无旁贷。

陵光心中自然安慰,却也不知怎么劝说他。

“你可有意中人吗?”他试探着,用颤抖的声线发问。

锦盒中的字条告诉他,有。

陵光心里一颤,故作欣喜地问:“不知是哪家闺秀?”

裘振沉默了很久,却交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此人非儿所能肖想。”

陵光捏着字条沉思。裘振这话,究竟只是谦辞,还是当真如此?莫非那人是王室女子?

他想起自己的几位姑表姊妹,当中确有未曾嫁人的,只是却从始至终不曾和他说过。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暴虐脾气天下闻名,便是她们中有谁倾慕于裘振,也不敢同他言语吧。

陵光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若是喜欢,便去争取。与她长相厮守,或许柳暗花明……王上定会成全你们的。”

他咬住下唇,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会成全他,这是自然。裘振为他失去了这么多,他难道不该放他自由一世?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扭转乾坤的机会,他如何能放过?比起来,自己那点私心又算的了什么!

裘振却丝毫不给他这个面子。

“儿只想伴君左右,为他排忧解难。婚姻之事,还望母亲莫要再提了。”

陵光苦涩地闭上眼睛。

 

无论他如何怂恿,裘振依然无心婚姻,更不曾将半点心思放到儿女情长之事上。这令陵光很是痛苦。他如今已经不执着于裘振的忠诚,他要的是救他的性命,要他享尽这世间一切美好,难道重来一次,他还是无法改变这结局吗!

分离之日再次到来。

白纸黑字,麻木又冷酷地宣告着他的失败。

“不要去。”他开始失控,“你会死的。裘振,我求求你不要去!”

“儿心意已决,纵然赴死亦无悔恨,求母亲成全。”

“不要去!”陵光站起身大吼,“你若一去不返,是要置我于何境地!”

“儿此生所求,惟吾王长乐,故国长安。母亲不必再劝。”

“不要去……”陵光扶着桌边,竭力控制身体的颤抖,“你何不为她想想!你的心上人,若是知道你身赴险境,会是何等忧虑不安!若她等不到你,又该,又该……”

他说不下去了。

大典上的情形重新在眼前汇聚。滚烫的鲜血流到他的手上,像刺一样,扎着他的全身。他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他已经尝过这万蚁噬心的滋味,难道重来一次他仍然救不了他吗!

裘振平静地回答了他。

“儿心有一事,始终未向母亲提及,请恕儿不孝之罪。

“儿自小心中所念,惟有王上一人。然儿知道此乃不忠不敬的罪过,若令王上震怒,将祸及满门,故从未为外人道。还请母亲,恕儿痴心妄想之罪。

“此次前往钧天,九死一生。若有幸得返,儿将一生不作婚娶,守在王上身边;若不能,求母亲告知裘氏满门,保佑王上一世安康,子孙绵延。儿赴九泉之下,再向父母剖骨还肉,以偿养育之恩。”

这是第一次陵光收到这样长的回答。他揉着眼,恍惚觉得自己看错了字,会错了意。月光突然变得分外明亮,将白纸上的墨迹化成朱砂样的赤色,如同那日流在他手心里的血液,清楚明白地告知他,这并非幻觉。

“裘振……原来你的意中人是……”他自言自语,忽然绽开笑靥,天真灿烂,摄人心魄。

“原来你的意中人是我!”他狂喜着,抱紧这长长的字笺在屋中踉跄,“我也是,我也是!裘振,我的心里也是你啊!你听我说,我不是裘夫人,我是陵光,我是你的王上陵光!一直都是我在和你传信,你听见了吗!”

他一把推开屋门,向着那条永巷奔去。

“裘振,你千万别走,千万别走!孤王不要你去刺杀啟昆,孤王有别的办法对付钧天!”

內侍和宫娥们慌忙地跪在路边,不敢揣测什么,更不敢出声阻止。陵光畅通无阻地在宫中奔跑,越过凋零的花苑,越过漫长的石阶,紫色的衣摆卷着风飞舞,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不畏黄泉碧落,也要找到那个梦境尽头的身影。他要留下他,这次他必须留下他!

永巷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人形,就连两旁的灯火也褪了色。

陵光跌跌撞撞地向前冲,顾不得额头已是汗水涟涟,璎珞穗子纠结在一起,衣摆也沾了许多泥水。

他走到他们分别的巷口。

“裘振,你在对不对?”他仓皇四顾,“我知道你在,你不要走!我,我也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了!为了我,不要走!不要走……”

回音在狭窄的墙壁间碰撞着,却始终等不来回答。

“不要走……”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是泪水砸到地上,溅落开来,映射出刺眼的月光。

裘振终究还是走了。或者说,他早就不在了。

陵光颤抖着抚摸那个锦盒,里面再也没有任何回音传来。是不是裘振在留下那段长长的字条后就离开了?那他说的这些话,裘振究竟听到了没有?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巍峨壮丽的天璇宫亡于一场大火。在此之前,守城的将士和他们的国君已然在城门口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轻便昂贵的,被入侵者嬉笑着卷走,笨重的,则被泼上桐油付之一炬。火光中闪出无数的过往,走马灯似的旋转又升到天上,化作轻烟一缕,与苍天云雪为伴。这里面埋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士兵抱着金银玉器匆匆忙忙地跑过,却不想掉下了一个东西。

“将军叫你呢!”远处的人不耐烦地招呼他。

“就来就来!”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地上的木盒。这是从天璇王寝宫里搜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被一国之君这般保存着,总也是有些玄机的。

远处的人再次吆喝起来。

“罢了罢了,簪盒而已,我家老娘们有好几个呢。”他掂了掂手上沉重的物什,抬脚将那木盒踢入火堆之中。

火舌很快将其吞没,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却被压抑在嘈杂的争吵和脚步声中。扭曲的空气中,恍惚透出几点墨迹,从半空中滴落下来,将赤红的火苗染成乌色。

然而也只是瞬间罢了。

很快,这个小小的玩意儿就同这座上百年的宫殿一起,化成一堆灰渣和尘土。

永不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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