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冷雨

【刺客列传/裘光】再生劫·补全篇(一)

所谓补全篇,就是把正文因为篇幅删减的一些情节,重新加工,做一个小小的补充。之前 @谓雨 说过想看向府祠堂部分,其实这段构设挺早的,因为各种原因忍痛删除。现在就让它重见天日也好~


1

 

自十岁那年起,裘振回到瑶光的次数便屈指可数,细算起来每年不过两三次。除却每年家宴和拜贺义父寿辰,便是得了啟昆之令,携礼返乡,为小小的将军府添些光彩。君王施恩,谁不图报?裘振和向府上下自然一清二楚,只是瑶光国主对啟昆帝依然忠心不二,每次迎接他的也是笑脸居多。

 

他年幼双亲亡故,四处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幸好天生身体健壮,硬是手脚齐全地活了许多时日。直到六岁时,一个精神矍铄的男子将他带上马,奔波数日,然后在一扇朱红大门前停下,严肃又不失温和地说:“从此,这里便是你的家了。”

 

向府长子向焱,年长他三岁;幼子向煦,比他还小四岁。两人无端多了个弟兄,向府亦无端多了个小公子。日日锦衣玉食自不必说,骑射、剑法、军事,皆由向将军亲手传授,府中上下待他亦是恭敬客气,从不曾疏远或是鄙夷。

 

只是偶尔,他心里总会生出些寂寞,尤其是在知道向煦被选为瑶光王子慕容黎的伴读时。那日年仅六岁的义弟满脸忐忑地来到他房间,问着不着边际的话:“义兄,作王子的伴读,可算幸事?”

 

裘振心想,我又不曾作过,如何答你?只是不知为何,他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张稚嫩、高贵、满是傲气的面容,眼眸里的光彩晃得他一阵眩晕。

 

向煦得不到答案,忧心忡忡地离开了。裘振却望着手上新磨出的茧子出神。一双白皙的手覆盖在他掌上,柔软,却也有力,撩拨着一颗懵懵懂懂的心。

 

他猛地站起。房间中却再无第二人。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不久后共主来瑶光主持祭天,不知怎么看中了他,一纸君令要他前往钧天伴驾,自此皇命加身,再不由人。过了几年,瑶光的黎王子出了事,却不知怎么又多了个慕容离,总是用一种既似悲悯又似担忧的眼神望着他,像是怀揣了许多故事。再后来,瑶光与天璇一战,他尊崇、爱戴的父亲死在敌军的一箭之下。他则被派往天璇,见到了那个他本应该怨恨,却注定要纠缠一生的人。

 

朱红色的大门依旧如初见时一样肃穆,漆色却淡了许多。向焱站在门口,脸色不善。

 

他的大哥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父亲,克己奉公,雷厉风行,从不曾掩饰和隐瞒什么。裘振叹了一声,走到面前行礼,却听得劈头盖脸的一句:“你与天璇王的传言,可是真的?”

 

裘振平静地道:“是。”

 

向焱望着他,眉宇间已是掩盖不住的火气:“你可还记得父亲缘何亡故?”

 

裘振深吸一口气:“片刻不敢忘却。”

 

“好,好一个片刻不敢忘却!那你到他灵前说说,你这番离经叛道,又是怎么回事!”

 

 

祠堂中,熟悉的名字刻在牌位上,当年那个绷着笑意谆言切切的中年人,如今只留下一串冰冷的文字安静地审视着他。

 

他不忠不孝,枉顾深恩,就算死上千百次也不过分。可是……

 

“你为了杀父仇人,甘心背叛君主,抛纲常廉耻于不顾!你难道是脑子浆糊了,读的那些书,都吃进狗肚子里了吗!”

 

向焱怒气冲天,眼圈红得像要滴下血来,指着裘振不住颤抖。向煦扶住他,小声劝道:“大哥莫要动气,二哥许有苦衷,让他说说也好啊。”

 

“陵光与我有结发之盟,就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抑或背负天下骂名不得超生,我都不会放弃他。”裘振紧紧握住拳头,看了看那块冰冷的牌位,忍住喉头哽咽,倔强地望向向焱:“兄长,只要你们不再要他偿命,许我回钧天救他,我愿将这条命还给向府,九泉之下报义父再造之恩。”

 

“你,你真是反了!”向焱踉跄两步,扶住门柱才勉强站定,“你仗着如今是共主之臣,我不敢动你伤你,便说出这些话……难道我向家满门,对你而言就是这般无足轻重吗!”

 

裘振狠狠一颤,终于禁不住留下泪水。

 

“向府于我有再生之德,裘振今生绝不会忘。只是,如今陵光性命垂危,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身死,我……我做不到……”

 

向焱怒极,一掌掴在裘振面上:“你想救他,我自然是拦不住你!但你今天若出了这门,日后便休再叫我兄长!”

 

“大哥!”向煦连忙将他按住,“如此动气,于身心无益。还是待二哥冷静几日,再从长计议……”

 

裘振却扬起头:“陵光危在旦夕,我今日必要赶回钧天,此次前来只求兄长一句首可。无论你索要何物,裘振都心甘情愿。”

 

“好,好!你真是出息了!”向焱将手一挥:“你非向府亲子,我也没那么大脸面取你的性命。你若当真心意已决,便拿一条腿来换吧!”

 

向煦急忙跪下:“大哥三思!裘振如今是钧天臣子,若是得罪于共主,对我瑶光无益!”

 

向焱气道:“那你说如何?”

 

“家训有云,‘不孝长辈者,鞭二十,罚过十日’,不如……”向煦话还没完,便听向焱一声怒喝:“取家法来!”

 

心中紧张终于松懈,裘振叩首而拜:“愿受责罚。”

 

“今日我拦不住你,这罚过十日自然也是废话。”向焱闭上双目,牙关紧咬:“横竖过了今日,向府就当从不认识裘振此人。威名远扬的将军,还是人人唾骂的逆贼,都随你去做!”

 

他对着向煦道:“拟书,我向府要清理门户,明日便昭告整个瑶光!”

 

 

不消片刻,小小的祠堂中便摆了一溜骇人的物什,几根粗细不同的长鞭、盛了水的木桶、两块干净的棉布……裘振从小受训,自然知道此为何物。他面不改色地除了外衫,对着灵位又叩了三个头,静静地道:“兄长,开始吧。”

 

祠堂门窗紧闭,隐隐可见下人踌躇的身影在堂外走动。向焱卷起袖子,怒喝一声:“叫他们都去干活!谁敢再议一句,今晚便收拾行李滚出府去!”

 

侍从领命出门。向煦望着裘振背上已横亘数道旧疤,大大小小深浅不一,也不知这些年经历何物,心头禁不住一酸,“大哥,让……让我来行刑可好?”

 

向焱却不置一词,绕过向煦身前,长鞭高高举起。

 

“啪!”

 

裘振当即皱紧了眉。

 

这鞭粗细虽然得当,却是内嵌龙骨,外包蛇皮,敲在身上的刹那间尚还能忍。可片刻后,皮下便犹如刀剑刺入,堪比筋骨撕裂,直直钻到心里。

 

不待他将这钻心之痛慢慢化解,第二鞭已落到肩头。裘振浑身一颤,不由得攥紧拳头。十根指甲刺进肉里,和那鞭伤比起来却是轻如鸿毛。

 

向焱怒不可遏,一鞭才落,另一鞭又转瞬而至。裘振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也知道他此刻痛楚难耐。早些落下的鞭痕已经渗出血珠,横七竖八地爬满已经满是伤痕的脊背。他出向府的这些年,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每每满载嘉赏而归,他脸上只有干净纯粹的笑意,从不曾提及伴驾君侧受过什么苦难和不公。或许今日这疏远凉薄,早已从那时便有了兆头……

 

手腕忽然被捉住。向煦红着眼圈道:“大哥,已到了二十鞭,你如何还……”

 

向焱一把将他推开,又狠狠落了十数鞭下去,这才将鞭子一扔,一拳砸在门棂上。几块木条应声碎裂,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向煦早上前扶住裘振,“快些与我回房,我上药给你。”

 

裘振微弱一笑,轻启双唇:“多谢兄长……裘振……就此别过……”

 

那个伟岸的背影,只微微震颤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将门推开,踏入昏黄的暮色。

 

裘振倒在向煦怀里,意识涣散,却还能望见那个身影负气而走的样子。向焱一手将他带大,胜过亲兄,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也许直至此生终了,他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当年大哥那般动怒,实则也是恨他自己。”

 

两人站在一块坟茔前,四周已经长满了嫩绿的青草,摇曳在宁静的风里,死地亦为新生。

 

“那年你赢了大哥,在擂台上大出风头,惹得啟昆帝生了爱才之心。大哥知道后,几乎整整一个月未曾安眠。他总是想,若是当日胜出的是他,你就无需赴那等艰险之境,日日面对风霜刀剑。更不会被派往天璇,和天璇王生出私情,背负这叛国叛家的污名。”

 

向煦一语叹罢,将手中的纸钱洒向天空。

 

“如今他既不能原谅你,亦无法原谅自己,只好拗着脾气不再见你。好在共主新立,诸国关系缓和,或许我能寻到机会,劝他放下这段纠葛。”

 

裘振跪坐在向将军坟前,小心地拔去墓碑一旁生出的杂草。

 

“我已不期许他能原谅于我。我与陵光,虽是前世中人,然向府于我恩情深重,我却不能报偿,甚至几番辜负。心中虽然不悔,却终究遗憾未得双全之法,让你们失望痛心。”

 

向煦摇摇头。

 

“你前世为天璇臣子,如今却甘心背负这些无端罪名,已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勇者,我又怎么会失望痛心?想来父亲九泉之下若知晓来龙去脉,也不会怪你。”

 

裘振不禁微微一笑:“你这话……倒是别有见地。”

 

“前日天权王君送来些药材,说是大补之物,我服了几副下去,果然好了许多。”向煦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只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桂骨、鲸红等珍奇药材,整个钧天唯天璇才有,慕容先生又是如何弄到的?”

 

“你从小遍读医书,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裘振叹着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陵光担心以天璇王之名相赠,向府不会接受,便寻了慕容先生帮忙。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向煦的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天璇王也算是有心了。父亲去世已有四载,该放下的,我与大哥都一清二楚。还望你回去转告,向煦拜谢他赐药之德。若王上不嫌在下是个无官无职的闲人,愿与我做个朋友,不妨来向家小住几日,我定然扫榻以待。”

 

裘振正立而拜:“我代陵光,谢过煦公子宽厚之义。”

 

 

暮色渐晚。裘振目送向煦上了马车,转头却望见一袭紫衣策马从远处行来。

 

“你怎么来了?”裘振疾步行到他身边,拉了缰绳上马,将人圈在怀中。

 

“我想了想,还是决意来此看看你义父。”陵光轻叹一声。“你放心,我不会上香冲撞他的遗躯,只在此处望上一会儿便罢。”

 

裘振摇摇头:“你一向杀伐果决,干脆利落,又何必总是挂心此事?”

 

“若非是你,我又何必将他放在心上?”陵光若有似无地瞪了他一眼,“谁让他今生抚养你成人?你心中对他有愧,我难道就不难受?”

 

裘振低下头,双唇夹在他耳廓上,惹得陵光一声低呼。

 

“你我与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两世坎坷,生死离别,外人又何尝有过?”他将陵光半转过来,柔情如水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相伴此生,便也够了。就算心有遗憾愧疚,到底……都不如你重要。”

 

陵光伸手摸上他的脖颈。那里尚有淡淡的鞭痕未能褪去,好不扎眼。他吻在那疤痕上,轻柔细腻,忽闪的睫毛像柔软的刷子打在裘振心尖。

 

“回去吧。”他勉强忍住身体里的躁动。

 

“嗯,回去。”陵光依依不舍地将他放开,抬头望见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禁轻笑一声。

 

一对飞鸟从半空中掠过,冲入繁密的树林,掀起一阵嘲哳。

 

确是归家之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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